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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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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首詩後面,附有專家學者的評論,頗多讚美之詞,認為作者將西方的意識流、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學、當代愛情詩與中國古體詩歌的唯美主義傳統等四種元素結合起來,別開生面。 周蓉沒怎麼細看那些評論。她認為,最有資格評論的人非她自己莫屬。她這麼想時,竟忍不住微微笑了。 當她合上雜誌時,頭腦中忽然閃現出四個字:無怨無悔。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五日下午,當周蓉走向她從前的家時,已是本省一所重點大學哲學系副教授了,也是全校最年輕的一位副教授。與全國其他地方一樣,A市也有一所以省名命名的綜合大學,尤以文科為主。新中國成立之初,俄語專業是該校強項,享譽全國。他們對周蓉的求職感到詫異,因為當年北大中文系碩士畢業完全可以留在北京工作,高校、出版社、研究所等文化單位,可供她選擇的機會太多了。 她的回答是:「我想家了。」 她的這番話一半是真情實感,一半是搪塞之詞,這句話卻讓校方大為感動。 學校請她在文史哲三個系中任選,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哲學系。這又讓學校困惑不解。 她的回答是:「我都學了七年中文了,煩了。」 「可是……」 「我已在輔修西方哲學史,明年將獲得北大哲學系碩士學位。導師支持我讀在職研究生,只要我保證每學期向他彙報兩次學習情況。而且,我的碩士學位論文題目是《中西方近代小說中的哲學思想比較》。」 校方還是有些心裡沒底,本著對學生負責的態度,要讓她先試講幾堂課再最終確定。 結果,她的課大受師生歡迎。這樣,周蓉便成了這所省屬重點大學教師中第一個畢業於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也是第一位學中文而教哲學的教師。 這一時成了該校的新聞。 按她的資歷,其實沒資格晉升副教授。論資排輩的話,至少要等五六年,但她趕上了好時候——各行各業改革風起雲湧,論資排輩受到強烈質疑,學校裡師資青黃不接,教育主管鼓勵大學不拘一格培養年輕教授。哲學係數她發表論文最多,數她年輕,又是女性,她為本校開創了中西方哲學思想比較專業,比較哲學也成為學校有影響的學科。於是,她幾乎毫無爭議地破格晉升為副教授。 這天下午,周蓉副教授走在光字片坑坑窪窪的細街窄巷中,產生了恍如隔世之感——從大馬路旁的一個街口向這裡一拐,如同進入荒誕小說中的神秘洞口。小說中常見的描述是,洞外的世界往往混亂不堪、糟糕透頂、令人無處逃遁,洞內則是另一番天地,世外桃源。現實卻恰恰相反,那條大馬路是A市一條不錯的馬路,兩側有成行的柳樹、樓房。儘管都有些老舊,卻畢竟是看著順眼的樓房。柳樹很有年頭了,枝葉修長,綠得賞心悅目。從那個熟悉的街口一拐入光字片,眼前的情形就從心理到生理都極不舒服。城市不像城市,農村不像農村,似乎誤入了被人間拋棄的一個地方——沒有哪一幢房屋牆直脊正,也沒有一條街巷能讓人經過時心情不至於由好變壞。 學校分給周蓉一間住房,二十多平方米,老樓,原是當年為外聘蘇聯專家們建的,格局都是大小套間。他們撤走後,迫於教職員工們住房困難的壓力,重新打了隔斷成了單間,一批批早已分光。去年,學校建成了兩幢新宿舍樓,教職員工們的住房困難稍得緩解,周蓉僥倖分到了一間。否則,即使她是副教授了,也根本不可能有份兒。老樓的樓道很寬,家家戶戶能在樓道擺櫥設灶。房間層高也高,可搭吊鋪。周蓉雇人搭了半截吊鋪,每晚睡在上邊;下邊不放床,顯得挺寬敞。學校的校園環境在A市很有名,地段也是全市最好的區域。周蓉幾乎每個星期日都要回家看望父母,以減輕內心對父母的深深虧欠。每次從環境美好的大學校園回到光字片,她都會產生同樣的恍如隔世之感。她覺得光字片還不如她在貴州住過十餘年的山洞——走出洞外,視野內所見的自然風光畢竟還是美好的。 走在她身旁的蔡曉光忽然問:「哪兒來的一股臭味兒?」 周蓉說:「你馬上就會知道。」 二人順路又一拐,但見幾名淘糞工正在淘一處公廁——由破木板圍成的公廁歪斜著,似乎隨時會傾倒。淘糞工們用綁在長竿上的桶將稀糞提上來,直接倒在廁所旁的空地上。 二人只有掩鼻而過。 蔡曉光說:「怎麼可以那樣淘糞呢?」 周蓉反問:「應該哪樣呢?」 蔡曉光說:「在市內,是用抽糞車直接抽上來。」 周蓉說:「這裡不是市內。」 蔡曉光據理力爭:「反正不應該那樣。」 周蓉說:「反正應該怎樣的事多了。」 蔡曉光被駁得張口結舌。 她反問:「你剛才捂鼻子經過時有什麼想法?」 蔡曉光說:「那能有什麼想法?就是想趕快走過去唄。」 她說:「人家那些淘糞工人連口罩都不戴。」 蔡曉光不解了,也反問:「那又怎樣?人和人是不同的。如果我不幸淪為淘糞工,要一天多次換口罩……你什麼意思啊?」 她說:「你的話已經接近我的意思了,自己想。」 蔡曉光是聰明人,略微一想立刻明白了。 他說:「周副教授,請站住。」 周蓉便站住了,笑著看他,笑得莫測高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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