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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中部 第六章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五日下午,周家像要舉行什麼家庭慶典似的,除了鄭娟的弟弟光明,該回來的全都衣著整潔地回來了。周志剛對蔡曉光很熟悉,他經常陪周蓉回來,周志剛認為他是女兒的好友。

  蔡曉光父親的問題「文革」後平反了,但不久就檢查出了癌症,去世了。知道他的人都說,他也應該屬￿被「四人幫」迫害致死的人。大家都替他慶倖,比起那些含冤而死的人,他死得總算可以瞑目了。他住院期間,該去看望的領導都前去看望過,追悼會也開得相當隆重,也可以說極盡哀榮。

  蔡曉光對他父親的死特別看得開。他曾對周蓉說,如果他父親當時沒受那麼一場冤枉,現在的下場怎樣那就很難說了——省革委會委員、「支左」軍代表、省商業廳革委會主任,讓你整誰你能說一個不字嗎?說了豈不是自己照樣要該整?整的人多了,下場未見得比現在強。

  周蓉只發表了一句看法:「『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宿命。」

  作為兒子,蔡曉光只向省市領導提出了一個要求——他不願回拖拉機廠去了,希望換一個工作單位。

  他當年受父親牽連,受了不少委屈。領導們認為他的要求不過分,問他想調到什麼單位去。

  他說希望到市話劇團去當導演,如果認為他沒資格,當編劇也行。

  領導說那是需要才華的呀,那種才華是需要證明的呀!

  他說:「我有,我會證明給你們看的。」

  一個多月後,他向具體負責安排他工作的領導交了一個話劇劇本《北方的地火》,是《於無聲處》《丹心譜》那一類批判「四人幫」題材的劇本,並附上導演闡述。

  那位領導差點兒認不出蔡曉光了——他頭髮亂鬍子很長,衣服褲子皺巴巴的,左手手指幾乎全都被煙熏黃了;估計好久沒洗澡,身上都有味兒了。

  那位領導對文藝是外行,並未把他的事看得多麼重要——無非就是一位受過迫害的幹部子女要求換一個工作單位嘛,何不順水推舟送個人情!於是當著他的面立刻批示:「請話劇團的同志認真對待,若覺曉光同志尚有才華,應以做好幹部平反昭雪善後工作為第一要務的高度考慮。」

  最後一行字批得特別給力,「曉光」這種親切的稱呼意味深長,令人不敢掉以輕心。

  A市話劇團「文革」前在全國話劇界名氣不小,尤以演出普希金、果戈理、契訶夫、高爾基以及蘇聯時期的革命劇作家的劇目聞名,在全國獨樹一幟。他們演出劇目如《赫哲人的婚禮》《抗聯烽火》《北大荒人》《青年一代》也曾好評如潮。「文革」中,這些優秀劇目卻都成了罪狀,不少編導、演員厄運臨頭。那一年雖然平反,劇團也重新組建起來,但苦於沒有好劇本,無法重振雄風,正在犯愁。當時中蘇關係還未正式「解凍」,演出俄國或蘇聯的經典劇目既不合時宜也實屬貿然之舉。國內劇目題材又太老舊,難以喚起觀眾熱情。創作新題材的劇本吧,又覺得頭上懸刀,不知會有何種罪名再次落下,剛剛經歷了「文革」浩劫,真所謂心有餘悸,不敢輕舉妄動。恰在此時,蔡曉光的劇本附加著省一級領導的批示送上門來,猶如雪中送炭——於是劇團及時組織人看劇本、深入討論,很快就有了結論——劇本基礎良好,創作者人才難得。人要定了,劇本也要定了。

  就這樣,蔡曉光順順利利進了話劇團,成為最年輕的編劇。劇團領導向他承諾,允許他與老導演合作兩三部話劇後,兼具導演資格。

  放眼當年全國話劇劇本的創作,客觀地說,《北方的地火》確屬上乘之作。

  蔡曉光何以能創作出那樣的話劇劇本呢?原來,他一直就是文學青年,即使在他的人生跌入低谷的日子裡。其他人想看書也無書可看,他想看書那就一定能找到,就像獵犬憑著氣味兒一定能找到深藏的骨頭。可以說,文學支撐著他度過了人生的艱難歲月。

  他有特別直接的生活素材。通過父親,他對「文革」時期官場生活相當熟悉,對官員們的心理活動也能揣摩得較細、較深。他對受政治迫害有切身感受,總有一種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的鬱悶。作為一位曾經很受重用忽而「中箭落馬」的幹部子弟,他的反思與眾不同。

  他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工廠工作,原本不屬￿文藝界,創作起來顧慮也少,沒有走鋼絲、戴著鐐銬跳舞般的謹小慎微。這也讓他的劇本棱角分明,臺詞擲地有聲。

  這種劇本,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創作出來的。

  創作過程中,他找過周秉昆,希望代他請幾位甲三號的前輩指導指導。秉昆與他多年未見,見了自然親切。事關他將來的工作飯碗,秉昆鼎力相助,將他介紹給了白笑川、邵敬文和史彥中。白、邵二位雖是曲藝界人士,欣賞水平卻不僅限於曲藝。文藝是相通的,他倆對於話劇藝術的理解,指導蔡曉光綽綽有餘。史彥中是在白、邵二位之後看到劇本的,他是省話劇界的泰斗級人物,對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萊希特兩大戲劇體系都很有研究,看後也予以充分肯定,認為他將契訶夫話劇不動聲色的深沉與果戈理話劇透闢辛辣的諷刺結合得很好(其實,那兩位大師的劇本蔡曉光都潛心研究過)。史彥中建議由白、邵兩位將曲藝的民間藝術元素適當融入劇本,以達到雅俗共賞的效果。

  正是文藝界人士之間藝德高尚、正能量體現得十分充分的年代,文藝創作演出與金錢關係不大。前輩提攜後輩,同行或不同門類的藝術工作者之間互相幫助,大抵可以用無私二字來形容。白笑川、邵敬文和史彥中對蔡曉光的幫助,更是基於一致的社會使命。

  《北方的地火》一炮走紅,蔡曉光一夜成名。他獲得了三百元創作費。作為編劇,這已經很可以了。有些省市的劇團還根本不給編劇創作費呢,因為已發工資了嘛!當年重新獲得「解放」的專業編劇們都本能地表現得很順從,幾乎無人計較稿酬,劇本若有幸演出大抵己心滿意足,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首場公演時,秉昆和白笑川他們每人得到了蔡曉光送的兩張票,都坐在前幾排。秉昆是和鄭娟一起看的,邵敬文終於見到了在他看來有幾分神秘的鄭娟,互相都留下了良好印象。

  蔡曉光謝幕時表達了對秉昆和白笑川等人的感激,這讓鄭娟覺得十分榮耀。

  之後,蔡曉光用七十多元錢在飯店包了兩桌飯菜,請秉昆、白笑川等人聚了一次。這是挺大方的破費,辦兩桌簡樸的婚宴也就花那麼多錢。三百元創作費剩餘的錢,他全買成票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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