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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秉義說:「也不能這麼認為。如果『文革』今天還沒結束,咱倆肯定是被耽誤了。即使沒有『文革』,秉昆就能考上大學嗎?我看根本不可能。他能不能上大學,與『文革』一點兒關係沒有。」

  周蓉說:「你這話如果讓小弟聽到,他肯定會生氣的。」

  秉義說:「他現在也挺好,做了編輯,知道上進,正讀夜大,他們小兩口日子過得也不錯。」

  有些女人是幸運的,愛錯了還有第二次機會找到真愛,即使己做了母親。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五日下午,繼周秉義、郝冬梅和玥玥之後,周蓉和蔡曉光兩人也回到了光字片。

  周蓉三十八歲了。當年的美貌,經過歲月一點一點地侵蝕剝奪,已經所剩無多,充其量只能說風韻猶存了。漢語詞匯真是太精准了,「猶存」的意思就是說沒有完全消失,終究還有幾分,但她的身材仍然很苗條。

  成為北大中文系研究生後的周蓉,人生中出現了最令年輕妻子們痛心疾首的事——她的詩人先生馮化成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軌。

  馮化成返回北京後,順利地落實了政策,平反了,補發了工資,成為北京某區圖書館的副館長,行政職級算副科級幹部。他也還算順利地分到了住房——一處十八平方米的平房,外加一間六平方米的廚房。北京那樣的公房不少,一排住屋,一排廚房,各家的住屋對各家的廚房。十八平方米算面積不小了,倘是三口之家住著還挺令人羡慕。

  然而,馮化成很是失落。那一年,他已四十七歲,鬢角半白,快要禿頂。蒙受了十餘年迫害,終於又回到北京,才給個副科級的館長當?太憋屈了!

  他的願望是到作協去當個專業作家,從事詩歌創作。以他的名氣,加上他受過迫害的「資本」,有關部門認為完全可以。遺憾的是,當年作協恢復不久,根本沒有住房給他。

  他第一迫切需要的是住房,沒有住房等於沒有家啊!當年,街頭巷尾以及地下室防空洞改造成的小招待所裡,也常常擠滿了從全國四面八方返回北京、等待平反、落實政策、安排工作和住房的人們,尤以文藝界人士和知識分子居多。一些外地推銷員,如果有緣的話,常能在不起眼的小招待所結識上「文革」前的文藝界名人或教授學者。那些人的第一迫切需要也是住房。

  為了有個家,他只能屈尊到區圖書館上班。他原本以為起碼會給他個館長的位置,這也落空了,因為他不是黨員。當年,非黨員要擠入幹部序列基本上是異想天開,有關部門對他已算特別關照。

  他心裡終究還是有些不痛快。

  詩人們多少都有酒神的基因,馮化成的酒量大於他的肚量。在貴州期間,逢年過節,周蓉允許他飲幾盅,但嚴格限量,唯恐他喝高了說什麼醉話招來災禍。他也很有自知之明,淺嘗輒止。那時他很乖,像乖孩子一樣聽周蓉的話。生逢厄運卻有美妻相伴,男人都會很乖的。除了周蓉,到處都是視他為敵人的眼睛,他依賴這個工人階級女兒的保護如同小貓小狗依賴主人,太明白一旦失去了她自己的命運將更加不堪。返京後,他變了。人們的同情和敬佩讓他有些忘乎所以,找不著北。老朋友們像歡迎英雄歸來似的宴請,他有些飄飄然,仿佛自己不僅是聲名遠播的大詩人,還是俄底修斯式的英雄。

  有一次,他醉酒回家後對周蓉說:「我完全是因為要給你個家,才接受這份破職位的。」

  周蓉自然不愛聽,反問道:「當初不是因為愛上了你,我會到貴州去嗎?」

  馮化成卻說:「愛上了我你不吃虧,現在我讓你成了北京人。知道不?有的女人為了北京戶口甘願與任何男人上床!」

  周蓉怒道:「胡說!沒有你,我照樣上北大!」

  馮化成撮火地說:「北大學生多了,畢業後不可能個個都留在北京吧?你卻肯定會留在北京,因為我又是北京人了,歸根到底你還是沾了我的光。」

  他一邊說著周蓉不愛聽的話,一邊還摟摟抱抱地要與她親熱。

  「讓你和你的北京戶口見鬼去吧!」周蓉把他推開,慣門而出。

  那天是星期日,晚上十點多了,她生氣地回到了學校。

  這或許只能算小事一樁。接著發生的事卻讓周蓉的自尊心備受傷害,他竟然騙了她十餘年。實際上,當初他並非像他所說是未婚男士。他離過婚,只不過沒有孩子。前妻是一位副部長的女兒,他被宣佈為「反動詩人」幾天後,前妻便與他一刀兩斷,隨後再婚。聽說他平反了,前妻多次找他,表示悔意和破鏡重圓的願望。結果是,二人的約見變成了幽會,就在他家裡被前妻丈夫堵了個正著,被打得鼻青臉腫,半個多月出不了門見不得人。這還不算,那前妻的丈夫居然給周蓉寫了一封抗議信,強烈要求她「管好自己的爛男人」。信中還揭發馮化成千真萬確地動了背叛她的心思,為的是靠上了這位高官的女兒,自己將來有更大的發展。

  好在這件事並沒有傳到學校去,最終,馮化成向前妻的丈夫交了一份書面保證書才算暫時了結。

  此後,馮化成乖了許久。

  然而,曾是愛情至上主義者的周蓉的愛情畫卷被汙損了。她整整一學期沒回過她所謂的家。他給她寫了二十幾封信,一半是詩。平心而論,那些詩都寫得挺好,在他的作品中當屬上乘。他也多次到學校找她,懇求她原諒。

  她被那些詩感動了,再次原諒了他。依她的分析判斷,那事固然丟人現眼,卻也不能不說事出有因——如果前妻不主動勾搭,他八成是不會心懷不軌的。

  周蓉考上研究生後,作家協會也重新成立。馮化成對自己擔任市作協副主席信心滿滿,結果又令他大失所望,只不過做理事。他的想法是——只要成為市作協副主席,那麼必會成為中國作協理事,再進主席團也不是不可能。

  令人失望的事往往是接二連三的。他也沒當上中國作協的理事。

  馮化成失意到了極點,一個時期內終日酩酊大醉,企圖以酒來消解胸中塊壘。

  周蓉忍無可忍,有一天冷若冰霜地對他說:「咱們離婚吧,我當初愛的是詩人,不是酒鬼!」

  這話對他起到了震懾的作用,他戒酒了,也戒煙了。他發誓要做回她當初所愛的詩人。

  此後一個時期,馮化成的詩歌作品經常發表於各大報刊,名聲大噪。他超水平地實現了自己的誓言。

  區文化系統的領導們都感到讓他「窩」在手下確實太屈才了,他們常常心懷不安。他們表示,如果市作協仍願意接受,他們絕不強留。至於房子,隨他住多久都行。他們說,能為在全國各大報刊經常發表作品的詩人提供住房也是一種光榮。

  市作協對他表示誠摯的歡迎。

  於是,馮化成成為市作協的專業詩人,尊稱他為「馮老師」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他開始到處開講座,介紹自己詩歌創作的經驗和體會。起初沾沾自喜,後來也煩過,卻又身不由已。逐漸的,他身邊開始出現形形色色的女詩歌愛好者與女記者,她們大多年輕,都喜歡洗耳恭聽他高談闊論「詩性美學」。

  那些日子,周蓉埋頭于碩士畢業論文,回家次數極少。有天晚上,她回家取換洗衣服,撞見了天下任何一個妻子都不願撞見的事。

  她扇了他一記耳光。

  他跪下了。

  除了再次原諒,她也沒有別的辦法。

  他同樣原諒了自己,舊戲重演。他們的家似乎變成了「女子詩歌講習所」,講到床上去似乎成了不可或缺的一課。

  從此,周蓉便不再回他給她的家了。直至她拿到了碩士畢業證書後,馮化成才見到了她。

  她平靜地問:「化成,你怎麼變成了這樣?」

  他想了想,低下頭說:「我墮落了。」

  她又問:「可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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