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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好好好,我可恥我可恥,我可恥卻收穫了快樂,你休想破壞我的好心情!」

  「那首詩不是你寫的!真正的作者是郭誠!他與我父親情同父子,這你是知道的!你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為什麼偏偏就不說那首詩是郭誠創作的?」

  「我也沒說是我創作的吧?」

  「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忘了!」

  「忘了?」

  「對!忘了。」

  周蓉從她詩人先生的臉上,發現了她最不願看到的一面——沽名釣譽,不擇手段。

  那一刻,她震驚了。

  她是那種眼裡揉不進沙子的人,真像有些人說的,她冰雪聰明,仿佛天生就擁有「讀心術」的本領。十多年來,他們夫妻間從未發生過什麼齟齬,過的是一種與名利完全絕緣的日子。他們的生活詞典中無非柴米油鹽醬醋藥,茶是不易享用的奢侈品。貴州產茶,他們卻捨不得花錢買。夫妻倆身體都不好,藥是家中必備。孩子和詩,在他們的生活中佔有核心位置。孩子代表希望,詩是精神的維生素。那時,詩就是詩,寫來純粹是詩,讀來也純粹是詩,不可能有任何附加值。

  當年,周蓉從不曾對先生馮化成使用「讀心術」,那種天賦幾乎徹底退化了。然而,在這場情詩朗誦會上,在與馮化成的辯駁中,周蓉的那種天賦又自然而然地恢復了。好比一個十餘年不曾游泳的人,一旦落入深水,出於求生的本能,游泳本領自然而然地重新喚醒了。

  通過與馮化成的爭論,她潛入了對他重新認識的深水區。

  是的——千真萬確,她因自己的新發現而震驚。

  馮化成問:「還有事嗎?沒事我走了。」

  周蓉盯著他,不願再說什麼。

  「你今天純粹是沒事找事!」他悻悻而去。

  片刻過後,馮化成的背影在周蓉眼中模糊了,像隔著雨水流淌的窗玻璃望過去似的。周蓉想到了哥哥周秉義。歷史系男生們的宿舍離她站著的地方不遠,五分鐘就可以走到。如果不是挨過一耳光,在這個世界上,她最想傾訴心事的便是哥哥。

  她終於沒去找周秉義。

  她不允許,那一記耳光對她是椎心之痛。

  除了哥哥,在北大校園以及偌大的北京,她尚無什麼朋友。她感到了空前的孤獨,比初到貴州時更孤獨。在貴州,她還有自己崇拜的詩人「先生」,如今他回到北京後仿佛完全變了不,不是仿佛,而是的確變了。如同一個曾經流落民間的王子終於又回到了熟悉的城邦,他又開始被尊重,接受王位不過是遲早之事。與他共患難的愛妻,分明也不再像從前那麼可愛,儘管他有時還是會以審美的眼光看她。

  不過,她太熟悉孤獨了,並沒有被這種新的孤獨壓垮,難以自拔。作為全系當之無愧最勤奮的學生,圖書館是她的世外桃源。在她眼裡,苦讀是一種享受,勤奮也近乎是休息。

  情詩朗誦會確實給她帶來了好處,馮化成的登臺亮相讓她的追求者迅速打消了念頭。馮化成留給大家的印象挺不錯,他們普遍認為,他還算配得上周蓉。

  周家兄妹的嫌隙在北大持續了一年多,這期間他們一直沒有往來。

  大四的最後一個學期,周秉義住院做闌尾切除手術。住院期間,妹妹周蓉聞訊來到了他的病床邊。

  周秉義閉著眼睛說:「出去。」

  周蓉說:「我數到三,如果你不睜開眼睛,將來再見到我就很難了。」

  周蓉數到二時,秉義睜開了眼睛。兄妹倆互相看著,都笑了。

  同病房的一位病友說:「你哥天天念叨你呢。」

  周蓉奇怪地問:「你怎麼知道我是他妹妹?」

  病友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那還有錯!你哥跟我們說過你的長相嘛!」

  「果然是個大美人兒!」

  「你哥說起你來可驕傲了,誇你是你們兄弟姐妹三人中最善良最聰明、最有獨立思想的人!」

  「小時候他還因為你被父母罰過跪,對不對?」

  「我們連你們兄妹倆因為什麼事鬧僵了都知道。」

  「你哥是出於對你的愛護,他當時有苦衷,你得諒解他。」

  聽著病友們的話,周蓉一邊笑一邊流下淚來。

  原來在哥哥秉義的心目中,妹妹周蓉有思想,令人驕傲。周蓉感覺就像飽餐了一頓紅燒肉。在貴州十餘年,她沒有吃過鮮肉,只嘗過幾次臘肉,幾乎忘了鮮肉的味道。到北京後,她才與先生馮化成在小飯館吃到了紅燒肉,一時大快朵頤,旁若無人,直到馮化成提醒她注意點兒吃相。

  兄妹倆和好如初。

  周蓉問哥哥畢業後有什麼打算?

  秉義一聽就明白她心裡的想法,反問她是不是有考研究生的念頭?

  她說是的。

  那一年,重點高校即將恢復研究生招生。

  秉義表示支持妹妹考研究生。如果能考上,為什麼不呢?如果她想接著考博士生,他也會支持。秉義說,自己畢業後將回A市工作,爸媽年紀大了,由小弟在家盡孝不可以,那對小弟太不公平,自己這個長子也該盡盡孝心了。

  周蓉說:「哥,我的想法是不是太自私了?」

  秉義說:「別這麼想,你多慮了。你我情況不同,化成是北京人,你在北大讀書,不論讀多少年,你們等於在一起。我如果不回去,我和你嫂子還得繼續兩地分居,我倆都不願那樣。」

  周蓉說:「我再考慮考慮。」

  秉義說:「別猶豫,決定了吧。」

  周蓉說:「如果還讓爸媽帶著玥玥,我心裡也很慚愧。」

  秉義說:「玥玥是爸媽的外孫女,那是他們高興的事。身邊有小孩兒,老人不寂寞。你假期可以和化成回去嘛!你我都是大學生,這是時代帶給咱們周家的幸運。你再成了碩士生,成了博士生,便是天大的好事,沒什麼可猶豫的。」

  周蓉說:「可惜秉昆被『文革』耽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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