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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基因遺傳很奇怪,科學研究也難以自圓其說。比如周家的三個兒女,秉義和秉昆兄弟身上各自或多或少地都有父母的性格特點。秉昆身上父親的性格特點多一些,愛認死理,為人處世常常一根筋,個別情況下靈活一點兒,但也靈活不到哪兒去。秉義身上母親的性格特點多一些,凡事從不認死理,若能靈活一下求得一團和氣,那就以和為貴,從不放棄爭取。即使不得不與小人進行難以調和的博弈、鬥爭,也不會得理不讓人,把對方逼到死角,而是儘量留夠回旋的餘地。他們的母親靠這種無師自通的處世經驗,把街道小組長當得遊刃有餘,勝任而愉快,頗獲好評。周秉義明智地繼承了這一優點,並發揚光大,這讓他即使在「文革」時期竟也算過得順風順水。遇到坎坷和陷入低谷時,還總有貴人暗中庇護、相助,大多數人總是比較喜歡溫良恭儉讓的男人。

  秉義的適應性很強,秉昆次之。周蓉從骨子裡天生叛逆,如果一個時代讓她感到壓抑,她的表現絕不會是逐漸適應。短時間的順從她能做到,時間一長,她就要開始顯示強烈的叛逆性格。如果遭受的壓制和打擊冷酷無情,那麼,她將會堅忍地抗爭到底。

  她對自由的嚮往,如同蜜蜂和蝴蝶天生要尋找花蜜和花粉一般。她從書籍中感染了「不自由,毋寧死」思想。

  從小學三年級起,她每次語文和數學考試都考雙百,成績名列前茅。如果說這還算不了什麼,那麼,音樂、體育、美術與手工成績也一向獲優的學生,全校則只有她一個人了。

  一次,班主任老師找她談話,說只要她能保持那麼全面的好成績,學校就會保送她到全市最好的中學去,她卻說不願被保送。

  老師奇怪地問為什麼。

  她說好中學都在市區,她不願學校離家太遠。那麼一來,冬天上學放學會挨凍。

  老師又問,依她的心願,上哪一所中學為好?

  她說出的是共樂區一所很普通的中學,離家只有十幾分鐘的路。

  老師驚訝地說:「你怎麼可以成為那所中學的學生呢?」

  她反問:「我為什麼不能成為那所中學的學生呢?」

  老師說:「你上哪所中學可不僅是你的事,關係到學校和班級的聲譽,你趁早打消那樣的念頭。」

  她說:「我上哪所中學完全是我自己的事,老師要趁早打消你們的念頭。」

  一名小學五年級女生,以那麼一種語言和口吻與班主任老師說話,幾個老師都大為驚訝。他們互相看了一陣,都忍俊不禁地笑了,以為不過是一名好學生在一向喜歡的班主任老師面前的任性和放縱——這也是好學生的特權。

  老師笑罷,嚴肅地說:「誰趁早打消念頭可不是你小周蓉說了算。」

  然而,老師們都未免小覷了周蓉。六年級上學期考試結束時,她的各門成績都剛剛及格!這讓全校老師大跌眼鏡。

  班主任老師慌了,隔日派同學把她媽媽請到學校,強調她肯定是成心的。

  媽媽回到家自然立刻開始問:「你是成心的嗎?」

  她說:「是。」

  媽媽大怒:「你怎麼敢那樣?」

  她說:「只有那樣才能打消她們的念頭嘛!」

  媽媽更加憤怒:「老師們那麼想有什麼不對嗎?」

  她說:「不是我情願的事,強迫我就是不對。」

  媽媽怒不可遏,從炕上抓起了笤帚,倒握手中,欲施家法。

  她說:「媽,你不許打我,你如果打我那我就……」

  媽媽喝問:「還反了,那你要怎麼樣啊?」

  她說:「那我要死給你看的。」

  媽媽極其震撼,瞪著她呆住了。然後,罰她到牆角去站著。

  她說:「這行。」說完乖乖走到牆角那兒,面壁而立。

  哥哥秉義回來了,母親讓他說服周蓉聽話。

  秉義那一年讀初三。他是學校的學生思想輔導員,負有幫助思想落後的同學進步的「使命」。小學的學生幹部沒有思想輔導員一職,一般中學也沒有,少數幾所重點中學才有,屬￿管理學生思想方面的創新舉措。秉義對思想輔導員工作充滿熱情,認為這最能體現一名學生的優秀和進步。

  秉義對妹妹說:「保送有什麼不好呢?我不就是保送到重點中學的嗎?我的感覺很好啊!」

  周蓉說:「你是你,我是我。你的感覺好,也許我的感覺就相反。」

  秉義說:「不會的。那怎麼會呢?保送生差不多都能當上學生幹部,入團也容易。」

  周蓉說:「我才不想當學生幹部,也不想那麼早入團。我連當好學生都當煩了。老師們整天說好學生應該這樣那樣,我的耳朵快聽出繭子啦!好學生有時還得裝模作樣,大人們常說裝模作樣的人不好,那小學生裝模作樣就反而好了嗎?哥,你當好學生就沒當煩過嗎?」

  秉義耐心地說:「當好學生怎麼會當煩呢?是好學生,同學敬著,老師喜歡,家長臉上有光,自己也滿意,多好啊。我從沒當煩過,上了高中我也要繼續當好學生。當不成好學生,我的感覺才會不好!你很快也要上中學了,你的思想太成問題!簡直就是一名思想落後的小學生!」

  周蓉說:「那又怎麼樣呢?我頭腦裡要那麼多進步思想幹什麼呢?你是我哥,從小一塊兒長大,別人不清楚,我還不清楚你嗎?你是在家裡一個樣,一到學校就另一個樣。我是在家裡什麼樣,在學校也什麼樣。讓我為了當好學生不一樣,那我心裡就彆扭。再說,我也從沒看出你的思想比我進步呀!」

  兄妹倆你一言我一語,周蓉一張小嘴像連珠炮,振振有詞地與哥哥理論,唇槍舌劍,絕不甘拜下風,駁得秉義一愣一愣的近乎理屈詞窮。在秉義就讀的那所重點中學,男生思想輔導員只做落後男生的思想工作,禁止男女生交叉做思想工作。秉義覺得,妹妹還處於懵懂狀態,與自己不在同一思想層面,很難理論清楚。何況周蓉任性,講歪理,成心氣他,讓他沒轍。

  就在秉義不知如何是好之際,秉昆放學回來了。

  周蓉問:「秉昆,你覺得咱哥的思想比咱倆進步嗎?」

  秉昆看看哥哥,反問姐姐:「思想是什麼呀?」他接著又問哥哥,「哥,你什麼時候有思想了?把落後的進步的都說一點兒給我聽聽唄。」

  小弟的話極認真,絲毫沒有不敬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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