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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一些認識秉義、多少知道一點兒周家事的人議論起來,很是羡慕。周家畢竟是光字片老住戶,口碑不錯,議論者們舌尖留情,不至於說出些更不中聽的話來。

  實際上,他們冤枉周秉義了。周秉義當上文化廳文藝處處長,與冬梅的父親是不是當過副省長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一九七七年,高考剛一恢復,秉義就考上大學。沒有任何懸念,報名,考試,順順當當地考上了,而且是北京大學。

  只不過考前面臨一些狀況。那正是全國知青大返城的年代,是先返城把戶口落回到A市再參加高考,還是直接從兵團報名參加高考,他猶豫過。師教育處處長開導他說:你不管從哪兒考上大學,戶口便又成了集體戶口,畢業時把你分到哪兒沒准,所以你考前戶口落在哪兒沒什麼實際意義。不如安心在師裡複習,直接從師裡考吧。他覺得人家說得有道理,就沒返城。

  考前,師長與他談過一次話。師長說:「我將來要回軍區,所有的現役軍人都將撤回軍區。軍區有個內部文件,允許各師帶走幾名優秀知青幹部,軍隊也需要充實新鮮血液嘛,跟我走吧。你岳父的政治問題,肯定不再是問題了。」

  周秉義第二次放棄了成為軍隊幹部的選擇。

  劉少奇的冤案還沒平反,妻子郝冬梅的父親已被證實死在獄中,也尚未有結論,這讓他在人生重大抉擇面前做不到心無旁騖。何況,上大學始終是他的夙願。

  他如願以償地成了北大歷史系的一名大齡學子,那一年他二十九歲,系裡有些學弟學妹才十八九歲。他成了名副其實的「老大哥」。

  不久,同學們都看出他真像老大哥一樣照顧大家。第二年,他被推選為系學生會主席。

  周秉義依然故我地待人友善,助人為樂,行事低調,在同學中享有很高的聲譽。

  一九七九年新學期開始不久的一天,妹妹周蓉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一九七八年年底,「天安門事件」得到了徹底平反。周蓉次年也考上了北大。周家兩個曾經學習拔尖的兒女,終於先後迎來了他們人生的大好春光。

  秉義始終關心妹妹的命運,「天安門事件」一平反,他也料到妹妹和自己一樣,肯定要圓大學夢。妹妹也成了北大中文系的學生,卻給了他莫大的驚喜。他不無埋怨地說:「你看你,我已經在北大了,你何必也考到北大來呢?」

  周蓉笑道:「北大是專為你們男人辦的大學呀?許你考來,怎麼就不許我考來?」

  秉義說:「你這叫抬杠。我在最近一封信裡問你打算考什麼大學,你回信中明明寫的是尚未決定!咱倆在同一所大學不好吧?」

  周蓉喜滋滋地說:「給你的回信寄出沒幾天我就決定了呀!兄妹倆在同一所大學,我的感覺蠻好,我就是沖你在北大才考來的嘛!」

  秉義沉下臉道:「談話態度認真點兒行不?」

  周蓉見哥哥不高興了,這才鄭重解釋說,她那位詩人丈夫馮化成也平反了,已早她兩個月回到北京。

  「難道你不希望我倆都在北京嗎?雖然考清華我也沒問題,但我的興趣在中文,所以就往北大考唄!哎,哥,我考到北大來你又憑什麼不高興呢?擺得出正當理由嗎?」周蓉轉守為攻了。

  她說要當中國女性的別林斯基或車爾尼雪夫斯基。

  秉義聽說妹夫已經平反,又回到北京,這才替妹妹高興起來。接著,他想盡一番哥哥的義務,囑咐妹妹怎樣做一名優秀生。

  周蓉起初還裝出認真聆聽的樣子,聽著聽著,不耐煩了。她說:「學生會幹部終究也是學生。我是學生,你也是學生。你是結了婚為人夫的學生,我是結了婚為人婦的學生,我們都是年齡大身份特殊的學生而已。我們周家人做人做事有原則,並且是好原則。你就說咱們兄妹倆都要繼續按那原則做人做學生不就得了,何必三娘教子似的囉嗦起來沒完呢?」

  秉義被妹妹頂得愣了會兒,才說:「做人和做學生的原則是不一樣的,你的話恰恰證明你還根本不清楚這一點,也恰恰證明我對你的囑咐不是囉嗦多餘,而是很有必要。」

  周蓉也較起真來,反駁道:「哥,你的話奇怪了,大學生者,身在大學之人也。古今中外,做好人的原則基本就那麼幾條,大學生只能做得更自覺,不能反而差勁兒。難道大學生還有另外的做人原則不成?」

  秉義又愣了愣,還想說什麼。不待他說,周蓉搶著又說:「哥,我來找你只不過是告訴你,我也是一名北大學生了。我不是來找你辯論的,不過我認為,咱倆已經在辯論了,而且涉及了一個很值得辯論的話題。小妹初來乍到,尚有許多事要辦。今日就不奉陪了,改日再來向哥哥討教。」

  她說完,見四周無人,對哥哥行了個屈膝禮,翩然而去。

  站在未名湖邊,周秉義望著妹妹遠去的背影一籌莫展,獨自苦笑,但內心還是挺高興的。

  不久,他就有點兒不高興了。中文系的學生刊物上發表了一篇「與友人商榷」的文章,題目是《論好人與好大學生》,署名「鄒小容」,別人只當那是真名,秉義一看便知是妹妹周蓉的化名,取義於「革命軍中馬前卒」鄒容的名字。文章的內容,自然是引經據典批判「做人與做好學生的原則是不一樣的」的觀點。

  秉義只有裝作渾然不知。

  「鄒小容」一下子出了名,北大半數學生都在打聽中文系的「鄒小容」是哪一個。

  一石擊起千層浪——那正是中國大學生熱衷討論和辯論的時代,投稿與讀者來信雪片似的飛往中文系學生會,支持者有之,反對者也有之,許多人希望將這一場討論繼續進行下去。

  周蓉也和秉義一樣裝作渾然不知,除了上課、吃飯、睡覺,其餘時間總喜歡泡在圖書館,仿佛那事與她毫不相干,完全可以置之度外似的。

  她當然還是美女。甚至可以說,比幾年前更美。美得越發有氣質,一種眾說紛紜的屈原詩中「山鬼」般的氣質。

  因為她的出現,愛上圖書館的男生多了,包括一些並不喜歡安靜的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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