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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中部 第五章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五日是星期日,這一天是周志剛六十六歲生日。他的六十五歲生日沒過成,因為流行性感冒住了三天醫院。全家對他的生日格外重視,總想彌補一家之主的精神損失。周志剛看樣子不在乎,但內心裡是遺憾的,所以善解人意的大兒媳婦郝冬梅提議兩個生日要一併過。

  實際上,周志剛這位一家之主早已徒有虛名。在光字片的老窩裡,幾年前就只住著他和老伴了,老伴的精神錯亂已不可救藥。好在她畏懼他的餘威,只要他一呵斥,她的胡言亂語便會立即打住,緘口無言一陣子。經過那一陣子沉默,錯亂的神經總能恢復到比較正常的狀態。周志剛挺亨受自己的餘威在震懾老伴精神錯亂方面的功效,他感到自己的存在仍有無可取代的特殊價值。當然,他對老伴也很關心,必要的震懾之後,該怎麼疼她還怎麼疼她,從未嫌棄。畢竟是相濡以沫的老伴,對她的感情已成為他的宿命。兒女都不再與他們老兩口共同生活,他對兒女們各自生活的影響力已近於無。一家之主純粹是他一廂情願的想像,也是兒女們對他的安慰。他很需要那麼一種安慰,他們也都特別理解。

  下午三點左右,一輛中型卡車開到周家小院旁停住,車上滿載著黃泥、沙子,還有一袋水泥和近百塊新磚。車上跳下兩個男人,一個四十來歲,一個二十來歲,都穿著工作服,他們放下車廂板便開始卸東西。周志剛聽到聲音,出門看究竟,四十來歲的自稱蔡曉光,是周蓉的朋友,奉命送一車東西。蔡曉光實際三十八歲,因為久未理髮,頭髮老長,一圈絡腮鬍子。周志剛第一次見蔡曉光,不知道他和女兒是什麼關係,只當是女兒所求的人。看到那一車自己眼中的寶貝東西,他高興極了,連連道謝不止。蔡曉光也沒和他多說什麼,幫小夥子卸完東西匆匆駕車離去。

  那車東西確實給周志剛帶來了極大驚喜。秋天修房子時,他不愁什麼了。水泥和磚絕不能放在外邊,隔夜肯定會無影無蹤。他用足老勁兒一個人就把一整袋水泥扛進屋裡,接著又和老伴把磚搬入小院,歸攏好黃泥和沙子。

  老兩口累得呼哧呼哧坐屋裡歇氣兒時,老伴兒問:「你跟女兒要過?」

  他說:「她是當老師的,我怎麼會給她出這種難題?還是她這個女兒更懂我,在我生日這天,求人給我送來了經常夢想得到的好東西!」

  老伴撇嘴道:「不如給你買件衣服更實在,難道你要把咱這家拆了重蓋不成?她來了我得數落她,沒見過自己老父親過生日女兒送這種東西的。」

  他板臉道:「堅決不許!咱們這家不好好修一番的話,再過幾年還住得成嗎?女兒給我送這些東西太對了。」

  其實,送那一車東西還真不是周蓉的想法,而是秉昆的主意。比起哥哥姐姐來,秉昆更瞭解父親。他只有主意,沒有能力弄到那一車東西。當時他和哥哥嫂子都在姐姐家,一起研究給父親過生日的事。他說出錢可以,說罷看著哥哥。秉義說自己也沒能力搞到那些東西。在A市,水泥、磚和沙子仍是一般人花錢買不到的東西。哥哥說完,嫂子也搖頭。

  周蓉就問秉昆:「你能保證那些東西會給咱爸帶來驚喜?」

  秉昆說:「你們哪兒有我瞭解他?他跟你們發過火嗎?沒鼻子沒臉地訓過你們嗎?舉起巴掌要打過你們嗎?沒有吧?反正我不記得有過那樣的事。他退休後,你們都在上大學,我幾乎就成了他的出氣筒。比起受青睞的兒女,受氣那個往往更清楚父親的喜怒哀樂。」

  他的話把大家都逗笑了。

  周蓉說:「包我身上了。」

  下午四點多鐘,秉義和冬梅兩口子領著周蓉的女兒玥玥首先回到了父母家。

  他們走在光字片時,吸引了不少注視的目光。

  一九八六年的光字片,更是A市有礙觀瞻的一角。每座城市幾乎都有幾處那樣的地方,在過來人的頭腦中留下烙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成長記憶,每一代人只是對自己頭腦中的記憶有感覺。

  很久不見精神氣質好的人出現在光字片了。秉義和冬梅吸引人目光的首先是他們的精神氣質,其次是衣著打扮。

  玥玥虛歲十五,是初三女生,她的精神氣質和衣著打扮也與光字片的少女們大為不同。生活在光字片的男女老少的精神氣質很難好起來,這並不等於說他們的生活中就完全沒有高興的事。有還是有的,但總會被居住狀況的低劣和周邊環境的髒亂差快速徹底地破壞,如同在窮山惡水的鄉間,迎娶之喜帶來的興奮註定短暫。

  光字片的大人孩子穿補丁衣服的還是少了。的確良和滌卡兩種衣料特別受A市人的歡迎,用這兩種衣料幾乎可以做一切外衣,十年內幾乎可以不用打補丁。大人孩子身上穿的成衣或自家縫製的衣服,六七成已是化纖衣料。春秋穿滌卡,夏季穿的確良,冬天棉襖棉褲的外套仍是化纖衣料做成的。

  化纖衣料的一大好處是不縮水,洗過之後也不起褶皺。不起褶皺卻並非就是有形有樣,板板正正,要穿得像樣,必須用熨斗褽過。

  光字片的人家都沒那種好心情。

  這一天出現在光字片的秉義兩口子和玥玥穿的都是滌卡衣服,還是仔細褽過的。在光字片的人們看來,那肯定不是一般家庭。很長一段時間,國內沒有什麼名牌衣鞋帽,高等衣料只能在特供商店才能買到,而進入特供商店的只能是高幹和他們的家眷。絕大多數人穿基本相同的衣料做成的衣服,顏色也主要限於黑白藍黃灰五種。

  一九八六年,A市多數人的月工資也就五六十元。人們一年到頭甚至一生也不怎麼會穿褽過的衣服。男女青年若穿一身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或警服,便會讓人對其家庭背景產生無邊猜測和遐想,以為是上等人家的子女,這也讓愛虛榮的男女青年為此每每幹出傻事來。

  秉義三人吸引光字片人們的目光很自然。

  「是周志剛家大兒子,那女人是他媳婦,聽說是一位副省長的女兒。」

  「人家現在抖起來了,有靠山了,聽說當上省文化廳的處長了。」

  「那周志剛老兩口還住咱們這破地方圖什麼呢?也沾兒子的光換個好地方住啊!」

  「不是說咱們這破地方遲早會拆遷嘛,老兩口守著老窩,等拆遷的好處唄。」

  「等到猴年馬月呀?也許死了還沒等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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