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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本來是好事降臨,與朋友們歡歡樂樂度過一個夜晚,溫情脈脈的聚會,因為呂川的出現而以父子之間激烈的言語衝突收場。他毫無心理準備,難受得想找個地方撞牆。他一路中箭受傷般地走著,心裡有個聲音不停地問——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仿佛是他自己的聲音,又仿佛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那男女莫辨的聲音似乎流露著嘲諷和不懷好意。

  耳邊依稀聽得到老者的唱腔,卻已聽不太清楚,只有「瓦崗寨」「單雄信」「本大爺」等字句斷斷續續忽高忽低隨風而來。

  秉昆不由自主地大叫一聲:「別唱啦!」

  老者的吟唱戛然而止,一時間方圓幾裡乃至整個城市仿佛都安靜了下來。

  秉昆回到家,見妻子已經摟著楠楠睡下了。

  他佇立炕前俯視她,端詳她的睡態,她睡得很香。自從她成了他的妻子,不再是小寡婦,他就覺得她一向睡得很安穩。當她睡熟時,白皙的臉上就會泛出微微的頰紅,一種初綻桃花那樣的紅。她的唇卻要紅得多,像戲中女子的唇那麼紅,飽滿得沒有唇紋。她的腮,還會現出淺淺的梨窩來。

  他喜歡端詳她的睡態,每當她睡著了而他醒著的時候,端詳她的睡態成為他的享受,也是他為自己開的解憂祛煩、消除疲憊的靈丹妙藥。他靜靜地端詳一會兒,總覺得世界終歸是美好的,人生畢竟值得眷戀。

  在這一條如同原始族群穴居遺址的胡同裡,在這一間窩似的土坯屋裡,在炕沿木油黑發亮的火炕上,睡著一個生命力旺盛,白是白紅是紅粉是粉黑是黑,仿佛剛用發麵蒸出來的年輕嫵媚的女人,這情形給他一種超現實的感覺。

  楠楠也睡得很香。

  佇立炕前的秉昆,又一次想到了「金屋藏嬌」一詞,不禁幸福地苦笑了。

  他之所以會對父親發那麼大的火,不僅因為父親打擊了他的自尊心,也因為父親破壞了他的幸福感。

  他關了燈,上了炕,摟著她時,她醒了,把他的手扯到嘴邊吻了一下。

  他問:「怎麼不插門呢?」

  她說:「免得你敲門敲醒孩子唄。」

  他又問:「就不怕壞男人進了屋?」

  她說:「小偷都不往這條胡同來,壞男人進咱們這個小破土屋幹什麼呢?」

  她依然單純,無可救藥的單純。

  他說:「以後我不在家,你睡覺千萬要插門。」

  她說:「現在我是你媳婦了,不再是小寡婦了,沒人敢欺負我。」

  他說:「我才沒那麼大威懾力,記住我的話。」

  她說:「嗯。」

  他說:「將來我要讓楠楠上大學。」

  她說:「好。」

  他說:「我爸希望咱們再有個孩子。」

  她說:「行。」

  他說:「你真願意啊?」

  她說:「你願意我就願意。別說了,我正在困勁兒上呢。」

  她又吻了他的手一下。

  他便不再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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