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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中部 第三章

  幾天後,周家的小院裡出現了一堆黃泥和草繩。玥玥告訴小舅,黃泥是姥爺用土籃子不知從哪兒一次次挑回來的。那時,「十一」都過去了。

  秉昆一有空,父親就指導他和泥,抹牆,只動嘴,不動手。

  秉昆心裡裝著那麼大一坨子心事,卻一直沒從父親那兒討到一種明確的態度,對父親的不滿大了去了,活兒幹得很不痛快。

  父親卻說:「你是瓦工的兒子,和泥抹牆,這活你必須會幹。連這活都不會幹,太讓人笑話了。」

  秉昆說:「都快到上凍的季節了,抹得再好,明年開春還不往下掉?」

  父親說:「明年那就是我的事了,不是你的事。明年的事用不著你管,你現在給我好好學著幹就是!」

  到了十月底,秉昆斷斷續續地把屋裡屋外該抹新泥的地方抹了個遍。每次都是這樣,他抹著,父親手握根棍,這捅捅,那戳戳,把一處處不捅不戳不至於往下掉的牆皮一片片弄下來。秉昆心裡別提多來氣,他甚至認為父親很虛偽,明明對他和鄭娟的事極其反對,卻又不挑明瞭說,不但採取拖的策略,還對他進行變相的勞動懲罰。

  整個十月裡,父子關係不冷不熱,起碼在秉昆這方面無論如何熱不起來,他不軟不硬地頂撞父親的情況時有發生。倒是父親表現得挺寬容,每次都以沉默讓即將發生的父子衝突化解。

  秉昆沒去過鄭家一次。沒什麼好結果告訴她,他見了她也不知該說什麼。他承諾的話說了一次又一次,卻毫無實際進展,連自己都覺得太沒意思了。

  十一月三日是星期四,春燕媽的生日。秉昆組稿回到家裡已近中午,母親應邀帶著玥玥到喬家吃生日飯去了。

  周家只有周志剛在家,炕上放著大行李捆和裝洗漱用具的網兜。

  周志剛說:「你還果然這時候回來了,回來得正好。」

  秉昆昨天說過今天回來吃午飯。

  周志剛沒容他坐下吃飯,命他扛起行李捆,自己拎起了網兜,說要送他去一個地方。秉昆扛的是自己的被褥枕頭,網兜裡也全是他的東西。

  秉昆光火地說:「爸,你抽的什麼風?要送我下鄉?你別忘了『上山下鄉』運動已經過去了!」

  周志剛說:「你再跟我說話沒大沒小的,我可真扇你了,走!」

  路上,秉昆忍不住又問:「送我去勞改?」

  周志剛說:「差不多就是那麼一個地方,有利於改造你的思想,能讓你明白要成為一個有責任的男人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在可以看見太平胡同的地方,秉昆百感交集,又光火起來。他惱怒地說:「我不往前走了,我哪兒也不去!」

  周志剛說:「那你的東西你拎著。」

  秉昆生氣地從父親手中接過了網兜。

  周志剛又說:「我也不往前送了,我差不多是親自把你送到地方了。從今天起,你住到鄭娟家吧。有恩不報,那是不義。別以為我好騙,你和人家鄭娟早都把生米煮成熟飯了,我還能想不到?如果你不與人家結婚,那是雙重的不義!我們周家不許出不義之人,更別說雙重的了。為什麼非要你學會和泥、抹牆?就她家那屋子,如果每年不裡外好好抹一遍,還能住幾年?你勤快點兒,那家還能將就著算個家。你連和泥抹牆都不會的話,兩年後它就變成一個窩了。現在你會了,我比較放心了。你媽問起你來,我就說你住單位去了。兩個地方離得不遠,你要經常回來看看我和你媽。鄭娟暫時不要和你一塊兒回來,我怕你媽見到她犯病,我拿她毫無辦法。今後,你的擔子那可就重了,你爸老了,幫不上你了。再愁再難的日子,你都要為那邊三口把日子給我撐住了,而且要讓他們覺得有了你就有了希望,不僅僅是又多了一口混日子的人!就這話,你記住了?」

  秉昆望著父親那張消瘦的老臉,想說「記住了」,卻嗓子發緊說不出話來。他點了一下頭。

  周志剛張張嘴,分明還想再說句什麼,同樣沒說出話來。他揚起手臂,朝鄭家那兒指指,一轉身便大步往回走。

  秉昆想叫住父親,再聽他說些什麼,張了幾次嘴才小聲叫了一聲「爸」。那時他淚如泉湧。

  第二天,他就和鄭娟把結婚證辦了。

  屈指算來,他與鄭娟認識快五年了。

  接下來的一年裡,秉昆與鄭娟凡事商量著過日子,和和睦睦,從沒發生過口角。日子清貧是不消說的,然而鄭家那小屋裡經常有笑聲了。在朋友們的幫助下,鄭家的後牆往外擴了一米,光明每晚可以在屬￿他自己的「抽屜」裡睡了。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八日,秉昆下班一進家門,立刻把鄭娟緊緊摟住。

  鄭娟正做飯,笑道:「快放開我,一鍋貼餅子要幹鍋了,什麼好事讓你這麼高興?」

  秉昆說:「中央表態了,為我參與的那件事平反了!」

  鄭娟從他懷裡掙出身子,掀開鍋蓋加了一大碗水,在一陣蒸汽中機靈地反問:「騙人!就你,還值得中央為你表態?」

  婚後的幸福讓她更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女子了。她的聰明是一種頭腦簡單的聰明,家中沒收音機,也不訂報。秉昆一上班,她眼裡就只有兒子、弟弟和山楂。北京召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她是不知道的,她生活在沒有政治的環境中,並且自得其樂。

  秉昆興奮地說:「也不是為我一個人,是為許多人平反了!」

  鄭娟說:「那確實是好事,要不,中國以後沒有肯為別人打抱不平的人了,那不就連有點兒血性的人也沒了嗎?」她踮起腳沖他耳朵又小聲說:「為了你當年表現的那點兒血性,今晚我好好犒賞你哈!」

  又是一夜「歡樂頌」。場地變了,濃情依舊。

  這是很有中國特色的現象,由於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的極其貧乏單調,一切被底層人家認為值得慶祝一番的事,要麼以集體狂歡的方式來呈現,要麼以夫妻間的性喜悅來表達。在除過年節他們連瓶酒都捨不得花錢買來喝的年代,後一種慶祝方式不但不需花錢,而且快樂指數最高。

  她在喜悅中智慧地說:「小人物不管大事情,咱們以後不參與那些事了!這一次平反了是你們的僥倖,再來一次絕不會這麼便宜你們!」

  他卻不開竅地說:「國家興亡,匹夫……」

  她雙手捂住了他的嘴,嗔道:「別以為我沒聽說過你想說的話,我聽說過!國家興亡首先是大人物的責任!咱們小老百姓沒多大責任。咱們總是搶著擔責任,會把他們慣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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