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人世間 | 上頁 下頁 |
一四三 |
|
鄭娟說:「我不信那是他的真實想法。」 秉昆說:「我也不信。」 鄭娟說:「我有點害怕。」 秉昆說:「別怕,有我呢。我爸是有修養的工人,既不會打你也不會罵你,那他就沒什麼可怕的。再說,他憑什麼敢打你罵你啊!」 秉昆把鄭娟輕輕推進屋後,接下來的幾分鐘裡,情形有點兒像簡短的會晤儀式。秉昆煞有介事地向周志剛介紹鄭娟,周志剛表情莊嚴地點頭;鄭娟向周志剛深鞠一躬,不知說什麼好。接著,秉昆代表周志剛表達了一番謝意,替他贈送臘肉和茶,鄭娟誠惶誠恐地雙手接過,更加不知說什麼好。 於是,秉昆只有看著鄭娟不自然地笑,鄭娟只有看著周志剛不自然地笑,周志剛只有繼續表情莊嚴地看著穿糖葫蘆的光明。 秉昆請求般地說:「爸,你說幾句話唄。」 周志剛說:「我要說的你都替我說了,我沒什麼好說的了。」 秉昆和鄭娟就笑得更不自然了。 鄭娟終於紅著臉憋出一句話是:「大伯喝水不?」 周志剛說:「不了。」他這才又把臉轉向鄭娟,面無表情地說,「孩子,讓我看看你的手。」 鄭娟以為他會看手相,想要通過看手相來決定她和秉昆的關係,猶豫了一下,手心朝上把雙手伸到了周志剛面前。他哪裡會看手相呢?他是要親眼看一看,自己小兒子說鄭娟因替他老伴常年按摩、手指都變形了的話是真是假。 他又說:「手背朝上讓我看。」 鄭娟又一猶豫——她沒聽說從手背看手相,雖然困惑,卻還是乖乖地將手背朝上了。 周志剛低頭認真看了看,從炕上抓起自己的工人單帽往頭上一扣,一心想要及早脫身似的說:「那,就算我謝過你了吧,我走了。」說罷往外便走。 事實上,周志剛也的確想要及早脫身。他和鄭娟一樣,一時無話可說。自己必須親自來表達一番謝意,這一點他毫不含糊。但一來之後,見了鄭家的情況,見著了灰頭土臉的鄭娟,替小兒子秉昆的人生往前想想,他看不到任何光明和希望,心情極為沉重,真的是再也不知說什麼好了。 「爸……」 周志剛走到門口,聽秉昆叫了他一聲,並不轉身,在門口站住了。 秉昆說:「我要多待會兒。」 「隨你便。」周志剛仍沒轉身,推門而去。 門剛一關上,鄭娟對秉昆說:「外邊那麼大的風,你怎麼可以不陪著他回家呢?」 秉昆不以為然地說:「我獲得他同意了嘛!再大的風也不可能把他刮丟了。」 鄭娟說:「那不行,在我這兒通不過。」她把秉昆推出去,還插上了門。秉昆不再拍門後,她看著桌上那布袋,站著出神,推測布袋裡的東西對自己究竟意味著什麼。 光明說:「姐,秉昆叔叔他爸來當面謝過了,是不是希望你明白什麼啊?」 她問:「希望我明白什麼呢?」 光明說:「我不明白,你也許比我更明白。」 鄭娟就訓了他一句:「什麼明白不明白的,好好穿你的糖葫蘆。」 光明反而不穿了,往炕角縮過去,雙手抱膝也發起呆來。 鄭娟緩緩坐在炕邊,扭頭看著他說:「過來,坐姐身邊。」 光明聽話地坐到了她身邊。 她摟著他,撫弄了幾下他的頭髮,歎道:「你的心思姐明白,但是姐不願你替姐想不開。」 光明說:「我的心思姐也不是太明白。你連媽留下的錢都替他們周家花進去了,就算雇你的錢咱們不要了,那筆錢他們應該還吧?」 鄭娟沉吟了一會兒,半晌才輕聲細語地說:「媽不是教育過咱們嘛,人在做,天在看。有些事,不能以錢來論的。總而言之,你有姐,那就不必擔心什麼,啊!」 周秉昆與周志剛回家走的是順風路,父子倆想走慢點兒都不可能。秉昆怕父親失足跌倒,欲挽著他,周志剛推開了。 周志剛邊走邊說:「你沒騙我,她的手指確實有點兒變形了。」 秉昆說:「人家那雙手原本很好看的。」 周志剛說:「從前地主和資本家的兒子們找對象才注意女人的手好看不好看,別忘了你是工人階級的兒子,你這種思想意識就成問題!」 秉昆說:「那你覺得她這個人怎麼樣?」 周志剛說:「也就是個年輕寡婦……而已,我沒看出什麼特別來。」 秉昆堅待說:「那你現在得給我個態度了吧?」 周志剛說:「以後談。」 秉昆強烈不滿,帶著情緒問:「以後是什麼時候?」 周志剛說:「我想說的時候。我不想說,那你就別問,問也沒用。」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