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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鄭娟的話對秉昆竟然也有影響。自那日後,秉昆在甲三號那些人的眼裡變得日漸成熟。其實,成熟並非多難的事,努力工作、低調做人、學會發言而已。他本是熱愛自己工作的,努力與願望相符,無須任何人督促。他本是沉默寡言的,但這與低調是兩碼事。寡言到見了誰都不主動打招呼的程度,那就容易給人以「冷」的感覺,那是不討人喜歡的。甲三號不再被認為是「臭老九之窩」,連某些領導都改口說那裡是「藏龍臥虎之地」。

  十一屆三中全會後,今兒調走一個,明兒調走一個,調走了就被委以重任,就高升了。一名借調的小編輯,而且還是大眾通俗刊物的小編輯,有什麼資格「冷」呢?給誰看呢?平反前的秉昆並不思考這些做人原則——說不定哪天又被發落回醬油廠去了,思考那些有什麼必要呢?

  平反後他開始思考了,因為平反意味著為轉正排除了障礙,且有了極大可能性。這件事上,興許甲三號某人的一句好話就能讓他心想事成,興許某人的一句壞話就足以讓他的夙願成為泡影。他與鄭娟談到這些心事時,她給出的建議是,如果對人熱情點兒、嘴甜點兒有利於實現自己的願望,幹嗎不呢?

  他說:「我讀過的那些書裡的可敬人物都是本色的,特立獨行的。那些書告訴我做人的道理,為了實現個人願望而違背性格的言行是可恥的。」

  她說:「那要看一個人的性格實際上好不好吧?」

  他說:「性格都是天生的,哪有什麼好與不好之分呢?」

  她說:「我想有的吧。如果你甘心一輩子做醬油廠的工人,那你天生的性格也沒什麼不好,也沒影響你有一些知心朋友,可你要當一名轉正的編輯,情況就不同了。你對人不熱情點兒、嘴甜點兒,能組到稿子嗎?」

  他一想,也是的,自己其實早已不知不覺改變了天生的性格啊。

  她又說:「就說咱倆吧,我一開始給你的印象很冷,對吧?如果我一直那麼冷下去,咱們會有今天嗎?咱倆那樣了以後,你在我面前嘴可甜了,這你得承認吧?如果不是因為你嘴甜,我能心甘情願為你家做事嗎?」

  他說:「咱倆是另外一回事。我們那兒有些人架子哄哄的,我根本就不喜歡他們,又怎麼能對他們熱情點兒,嘴甜點兒呢?」

  她說:「你覺得別人架子哄哄的,也可能你的感覺是錯的呀!我不像你讀過一些書,除了小學和中學的課本,我就再沒讀過什麼書,但我也是懂得一點兒做人道理的呀。我媽經常對我說,性格怎樣和人心怎樣往往是兩回事。性格像皮膚,大太陽下曬久了誰都黑了,關在屋裡一年半載的誰都會變得白了點兒。皮膚黑了白了,只要心沒變,還是一顆好人心,那就還是先前那個好人。哎,你都讀了些什麼書啊?那些書裡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沒寫進去?再者說了,你們那兒的人都比你年齡大,都有資格當你老師,你如果把他們人人當成老師尊敬著,對人家熱情點兒,嘴甜點兒,那還不是完全應該的呀?怎麼在你那兒就可恥了呢?」

  那晚秉昆與鄭娟進行了一次枕邊的思想碰撞後,頗有勝讀十年書之感。以前他與她不怎麼談單位事,認為不會從她那兒獲得有價值的見解,後來則很樂於和她談,甚至有點兒視她為枕邊師了。

  甲三號的人們都開始喜歡周秉昆了。特別是中年以上的人,包括架子哄哄的人,見了他都變得和藹可親。午休時,到《大眾說唱》編輯部聊天的人多了。這讓秉昆的組稿聯絡圖又增加了不少新名字,也讓邵敬文和白笑川喜在心中。他倆本也像秉昆一樣,到了編輯部就如同小姐進了閨房,絕不往別的屋裡去,都是自我幽閉式的工作狂,因而也都是給別人印象很冷的人。

  邵敬文和白笑川一高興,就主張開一次邀請甲三號全體人參加的聯歡會。三中全會的召開讓文藝界如沐春風,聞訊的人都說太應該聚在一起高興高興了。一個個憋屈了那麼多年,他們中不少人渴望有機會釋放釋放,消除以往猜疑,重結友誼。任務落到秉昆身上,他邀請了《大眾說唱》多位作者,均表示願意參加。市委宣傳部認為是好事,又邀請了一些文藝界人士——即將平反復出的人士,給他們一次亮相機會。

  一九七九年春節前,聯歡會在甲三號會議室舉行,百餘人到場,可謂名流雲集,群星薈萃,氣氛隆重。省委市委宣傳部派人前來講話,報社派來了記者,電臺有人來錄音。當年電視機是稀罕物,電臺的實況錄音就是最高規格了。

  聯歡會非常成功,各方面都滿意。周秉昆的文藝活動組織能力也獲得好評,參加各類座談會的機會多了。鄭娟為此訂了一份日報。與晚報相比,日報社論多,精神多,闡釋中央新政策、方針、路線的文章多。她把新提法、新詞匯抄在小本上,讓他睡前看一小會兒。從事曲藝表演的人大多背功了得,秉昆也差不到哪兒去。每晚必背,妻子抄在小本上那些話語便牢記在他頭腦之中,逐漸形成條件反射,一輪到自己發言,也能對著話筒開口即說,不打磕巴,無嗯無呀,仿佛句句都是自己深思熟慮一般。儘管是背的報章話語,因為與表演技巧結合,不顯山露水地摻雜了民間語言,竟可以說得真誠樸實,如同完全發自肺腑,一點兒也沒有套話的痕跡,一點兒也不令人反感。

  春節後的一天,邵敬文接到了一個電話。他剛聽了兩句,捂住話筒,小聲對白笑川說:「你陪秉昆到外邊去待會兒,十分鐘後回來。」

  師徒二人回到編輯部後,白笑川問:「哪兒來的電話?搞得神神秘秘的!」

  邵敬文說是有關方面打來的,向他瞭解秉昆的情況。

  白笑川替徒弟問:「『有關方面』是哪方面?」

  邵敬文很原則地回答:「恕難相告,對方要求不能讓秉昆知道。」

  白笑川又問:「瞭解些什麼呢?」

  邵敬文說:「較全面的情況,從政治思想、品德修養到業務能力,基本都問到了。」

  白笑川再問:「你是怎麼彙報的呢?」

  邵敬文說:「我當然往好裡評價啊!在我眼裡秉昆本來就好嘛!」

  秉昆忍不住也問:「你就直說,你估計對我是好事還是壞事吧?」

  邵敬文沉吟片刻說:「對方完全是一種履行公務的官腔,還真聽不出來……」

  三人相互望著,沉默一會兒,白笑川拍著秉昆肩說:「腳正不怕鞋歪,就當沒這麼回事!」

  然而秉昆卻做不到,接連多日睡不踏實。他一再捫心自問,覺得自己的人生中無非兩個「污點」。第一個已經平反了;第二個與瘸子和「棉猴」有關,他倆已判刑幾年,要出賣自己早就交代了,不至於等到如今才有交代。畢竟多了樁心事,他不願讓鄭娟不安,就憋在胸中,經常鬱悶。

  轉眼到了五月,宣傳部的同志宣佈:正式任命邵敬文為《大眾說唱》主編,任命白笑川為副主編,二人屬￿正副處級幹部;周秉昆正式調入《大眾說唱》,任編輯部代理主任……

  甲三號的人紛紛來到《大眾說唱》編輯部,表達祝賀。不少人認為,以秉昆的編輯能力和貢獻,當編輯部主任完全可以,之所以宣佈了一個「代」字,肯定是由於學歷太低的原因。秉昆說能轉正他己喜出望外了,至於是代主任或主任,根本不在他期望的範圍內。

  白笑川不高興了,當著大家面說:「你這是沒出息的話!你不在乎我在乎。有消息說即將恢復高考了,你如果有志氣,那就替我爭份光,用它一年功,把大學之門給我邁進去!在我退休前你把那個『代』字給我去掉!」

  邵敬文也說:「你能那樣最好,編輯部主任的位置我替你儘量保留著。」

  秉昆卻說:「我家的情況你倆又不是不知道,就是考上了我也不能去讀啊,何況我也未必就能考上。」

  一番話說得邵敬文和白笑川默然無語。

  有人問:「秉昆家什麼情況啊?」

  白笑川問秉昆:「可以說不?」

  秉昆因為心中高興,也沒多想,脫口便道:「師父覺得有必要說就說,覺得沒必要說就別說。」

  「那我可就說啦!」白笑川不愧為本省曲藝界的「教頭」,他從櫃格內取出「家把式」——哪裡個哪,哪裡個哪,遂以山東快書的形式,即興表演,把秉昆他姐、他姐夫怎麼出的事,他媽怎麼成了植物人,他和鄭娟怎麼相愛的,聲情並茂地說了一遍。

  白笑川是個智慧的人,他那麼做可謂用心良苦。

  他的目的達到了。一個形象斯文、身材頎長、年近六旬、滿頭白髮的長者大聲說:「小周勿慮,只要你將來能夠達到畢業考試的分數,省藝校進修班免試招收你了!」

  那人姓史名彥中,原是省話劇團的老導演,很有名氣的一個人物,剛被任命為省藝校校長。

  白笑川的山東快書感動了他,準確地說是秉昆家的那些事讓他大為動情。

  那確實是一個反「四人幫」英雄普遍受到尊敬的年代,也是一個中國式的人情味十分濃重的年代。反對「四人幫」的英雄和平反「右派」獲得破例優待,不但不會受到譴責,反而會被傳為美談。

  於是,眾人皆大鼓其掌。

  秉昆回到家裡,把降臨自己身上的兩件好事對鄭娟一說,她禁不住喜極而泣。

  秉昆又說,他得與朋友們在光字片的家裡聚一次了,否則他們會挑理。

  「可是你不能去,我怕我媽見了你又犯病。」秉昆說這話時,心中滿是歉意。

  鄭娟表示特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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