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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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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昆說:「是。」 「明天領我去那個鄭娟家,我要見見她。」父親一說完這句話就進屋了。 秉昆呆立小院之中,一時難料明天的見面將會怎樣,他禁不住滿腔悲情。鄭娟,鄭娟,我寧可負我們周家所有的人,此生也絕不負你——他在心裡這麼說,也做好了被父親逐出家門的心理準備。 第二天氣溫驟降,下午刮起了大風。 秉昆問父親:「還去嗎?」 周志剛說:「去。」 秉昆又問:「非去不可?」 周志剛說:「當日事當日畢,非去不可。你把我帶回來的臘肉挑一塊好的包上,再包上一包茶。」 茶在貴州便宜,北方稀缺,父親帶回了二斤茶。 秉昆一邊包臘肉,一邊尋思父親的話,覺得不像祥和之語,有種快刀斬亂麻的意味,心情不免沉重。 他說:「爸,茶葉可以不帶,她家沒人有喝茶的習慣。」 周志剛冷冷地訓斥道:「你怎麼那麼多廢話?讓你帶上你就帶上!」 秉昆媽插話問:「你們父子倆要去誰家?」 周志剛還是冷冷地說:「不關你什麼事。現在我回來了,家中重大的事就由我來全權做主。跟你商量,你就幫著參謀參謀。不跟你商量,你就省省心,別挑那個理,明白嗎?」 秉昆媽心悅誠服地點點頭。 頗難解釋的是,幾年未見的老伴忽一日退休回家,秉昆媽像換了個人似的,各方面狀態明顯好轉。 秉昆拎著裝有臘肉和茶葉的布袋站在門口,等待父親把煙吸完。那布袋是由廠裡發的一隻戴破了的套袖改成的,顏色都分辨不清了。 那支煙父親沒吸幾口,吸一口發一會兒呆,差不多是自燃。 秉昆提醒道:「爸,別燙了手指。」 周志剛終於把煙頭往煙灰缸裡使勁兒一摁,毅然決然地說:「走!」 風很大,仿佛要把全市每一棵樹上的黃葉一舉掃落。路上行人不多,有的女人紮上了頭巾。 那麼大的風騎自行車是不明智的,父子倆頂著風往鄭娟家走。 周志剛問:「你看出來了嗎?」 秉昆反問:「爸指什麼?」 周志剛說:「鄭娟一家三口不在咱家,你媽的病也沒你說的那麼嚴重。」 秉昆側身站住,試探著說:「爸,要不別去了。」 周志剛也側身站住,嚴厲地說:「這麼大的風,都走在半路了,是你說不去就不去的事嗎?」 秉昆以近乎警告的口吻說:「爸,你要是不懷好意地去,我把醜話擱這兒,那咱倆的父子關係可就完了!」 「你小子敢跟我說這種話?再跟我這麼說半句我扇你!你以為你是個小編輯就了不起啦?不管你往後又當了什麼,首先得當好我兒子!哎,你怎麼就知道我是不懷好意地去?我現在是一家之主,鄭娟終究是對咱們周家有恩的人,我不該去看看她嗎?」父親當街嚷嚷起來。 「好好好,別沖我嚷嚷,只要你承認她對咱家有恩就行。」秉昆這才挽著父親繼續往前走。 鄭娟沒在家——楠楠感冒了,她帶著兒子到醫院打針去了。 光明在炕上穿糖葫蘆,他立刻聽出進了家門的不只周秉昆一個人,叫了聲「秉昆叔叔」就不知說什麼好了,低下頭默默地繼續著。 秉昆說:「光明,和我一塊兒來的是我爸,你該叫大伯。」 周志剛接言道:「要叫周大伯。」 光明就怯怯地叫了聲:「周大伯。」 秉昆問:「爸,你的意思是?」 周志剛說:「等,今日事今日畢。」說罷坐在炕邊,看這看那的。 秉昆也在炕邊坐下,幫光明穿糖葫蘆。 十幾分鐘裡屋內寂靜無聲,周志剛從兜裡掏出了煙盒。 秉昆說:「爸,忍忍。屋子這麼小,外邊風又大,開窗就會刮進一屋土。不開窗你吸得滿屋子煙,人家孩子又感冒了,一會兒打針回來多不好。」 周志剛被說得沒面子,向秉昆翻白眼,一時無話可說。 光明說:「周大伯想吸就吸吧,我姐回來敞敞門也能把煙放出去。」 周志剛惱火地教訓秉昆說:「你怎麼知道我掏出煙來一定是想吸?我就不可以掏出煙盒看看嗎?」 秉昆只得苦笑。 又過了十幾分鐘,鄭娟背著楠楠回來了。楠楠在鄭娟背上睡著了,鄭娟沒紮頭巾,頭髮被大風吹得淩亂不堪,滿頭滿臉都是土。她把楠楠輕輕放在炕上,轉身詫異地看著周志剛。她立刻就猜到了他是誰。 秉昆反應極快地說:「你滿身都是土,我幫你拍打拍打。」 他從繩上扯下毛巾,把鄭娟推出了家門。 鄭娟忐忑不安地說:「你怎麼敢把你父親往我家帶?」 秉昆說:「他堅持要來當面謝謝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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