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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德寶說罷,嘭嘭嘭連磕了三個響頭。慌得鄭娟手忙腳亂,一邊往起扶他一邊說:「你想要我的命啊?你想要我的命啊!」

  春燕卻從旁說:「我家德寶是真心實意的。」

  要說春燕也夠令人欽佩的,對她媽居然隻字未講。她基本上是一個保守不住什麼秘密的人,無論對別人的還是她自己的。她對鄭娟與秉昆之間的真相保密得實在不易。

  然而,春燕的徒弟于虹很快就從師傅口中得知了那些秘密。於是,趕超也知道了。

  秉昆被捕後,A市中心區的地段裡,總之是經過人多的地方,連續多日出現花圈。花圈都不大,最大的半徑才一尺多,最小的才中號盤子那麼大,出現在一處交警崗亭的外窗沿上。自然,每一出現便會有不少人佇立默哀。

  不久破案了,製造那多起「反動」事件的竟是趕超,連於虹也萬萬料想不到。只不過擺放了些不大的花圈,沒有配文字,沒有相關言論,沒造成多大不良影響,有關方面並沒把他怎麼樣——關了十幾天,進了一期教育學習班,也就把他放了。

  趕超一回到木材加工廠,便發覺自己在青年工人們中成了「英雄」。領導也沒把他怎麼樣,以前抬木頭,還讓他抬木頭,只不過善意地囑咐他往後安分點兒,別拿雞蛋往石頭上碰。

  國慶問他為什麼要那麼做。

  他說想要證明一下。

  國慶又問他想要證明什麼。

  他反問:「別人不瞭解秉昆,咱們還不瞭解他嗎?他明明是好人一個,對不對?他的所作所為是出於正義,對不對?」

  國慶想了想,點頭說對。

  趕超說:「那我就想證明一下——我孫趕超,一個小老百姓,在自己的哥們兒出於正義而做了什麼事,自己也遭到過不正義的對待後,我究竟敢不敢表現一下自己的不滿。」

  國慶拍著他的肩表揚說:「真是秉昆的好哥們兒!」

  趕超得意地說彼此彼此。

  不料國慶扇了他一耳光,怒道:「現在還彼此個屁!哎,你小子決定那麼做的時候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咱倆一起證明?你還當我是你的好哥們兒嗎?還當我也是秉昆的好哥們兒嗎?」

  國慶真的很生氣。

  趕超卻沒為挨了一耳光而光火,笑道:「你也犯不著真生氣哩!沒必要一塊兒做吧?如果連你也賠上了,誰替秉昆關照他家那一老一小,誰又替我關照於虹呢?」

  他這麼一說,國慶消氣了。

  此後,他倆更是哥們兒了。

  趕超聽於虹講了鄭娟與秉昆的關係真相,不敢拖延,第二天就在班上告訴了國慶,唯恐國慶知道得晚了又埋怨他不夠哥們兒。

  國慶聽後,愣了良久才問:「你剛才說,鄭娟起初是塗志強的女人?」

  趕超說:「是她自己對春燕承認的。」

  國慶又愣了良久,自語道:「怎麼會這樣,叫我不知說什麼好了……」

  趕超就請教他,「那咱們該如何對待鄭娟呢?」

  「這我是知道的。」國慶的手指朝趕超心窩一點,「除了從內心裡尊敬她,咱們也沒有別的態度可以選擇了啊!」

  幾天後,趕超兩口子和國慶兩口子也在晚上來到了周家。四人已來過幾次了,他們曾對鄭娟經人介紹才受雇照看秉昆家人的說法深信不疑。此次一見鄭娟,四人齊聲喊起「嫂子」來。鄭娟立刻明白,肯定是春燕兩口子把秘密洩露給他們了。她極度不安,紅著臉說:「求你們千萬別這麼叫我,讓別人聽到了可了不得。」

  吳倩問:「有什麼了不得的呢?」

  鄭娟說:「我和秉昆將來的結果還不知咋樣呢,我不願成了他的拖累。」

  國慶說:「我看他是當成了幸福。你倆的事,在我們這兒全票通過了。」

  趕超也說:「你倆的關係似乎是上天的安排。你放心吧,上天不會把兩個好人的緣分往壞裡搞。」

  聽了他們四人的話,鄭娟心理上大獲安慰。

  于虹自從成了春燕的徒弟,牢記著一句話——「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她暗生志氣,一定要「青出於藍勝於藍」,不但虛心向春燕學修腳,還自學了足底按摩和全身保健按摩。

  正是從那天晚上起,於虹當起了鄭娟的按摩師傅。此後,于虹到周家的次數最多,把秉昆媽當作授業活體教具,手把手地教鄭娟一套套從頭到腳的按摩技法。鄭娟進步極快,於虹自己的水平也大獲提高。

  鄭娟是聰明伶俐的人兒,雖然文化程度不高,領悟力卻超強。她愛學,她弟光明也愛學,漸漸地把光明也帶出來了。最享受的當然是秉昆媽,每天被從頭到腳按摩兩三遍。姐姐手累了,弟弟接替。玥玥也開始從心理上接受「鄭娟阿姨」了,家中就那麼一個大人做飯給她吃,為她洗頭洗腳,晚上睡不著了還講故事給她聽。除了偶爾想爸媽,她基本上是快樂的。並且,她還能替鄭娟阿姨哄小弟楠楠在炕上玩一會兒。

  一個小寡婦,一個成了植物人的老嫗,一個和姐姐一樣寄人籬下的瞎眼弟弟,一個上不了戶口的「黑」孩子,還有一個不知父母身在何處的小女孩——她雖然被寄養在姥姥家,姥姥卻整天熟睡不醒地躺在炕上,知道有舅舅卻見不到舅舅——這樣一些特殊人群臨時組成了大家庭。

  鄭娟也不像起初那麼辛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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