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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光字片的人們再見到她時,發現她臉上竟煥發著一種無法解釋的光彩。她神情自若,對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做出不卑不亢的反應。別人對她微笑,或她僅僅以為別人對她微笑了,她也會報以矜持的微微一笑。若別人的目光仍是猜疑的,那麼她的表情便也包含著請勿犯我、我不可犯的告誡意味。

  一九七六年十月底,A市的天氣已經很涼——確切地說已經開始冷了,樹上掛著零星的搖搖欲墜的枯葉,再刮一場大風,人們將只能在地上看到落葉了。

  一天早上,鄭娟出門倒垃圾時,見一個穿件公安大衣卻沒戴警帽、一臉絡腮鬍子的男人站在小院外,她大吃一驚。

  那人沖她癡笑。

  她問:「您找誰?」

  那人說:「我回來了。」

  她定睛細看,認出是秉昆。

  二人進屋後,孩子們還都沒醒。

  鄭娟奇怪地問:「你從哪兒搞來這麼一件大衣穿?」

  秉昆說:「一個公安的朋友借給我的。」

  鄭娟說:「嚇得我這顆心咚咚亂跳,還以為是來找麻煩的呢,你沒事了?」

  秉昆說:「應該沒事了吧。」他脫了大衣往炕上一甩,隨即把鄭娟拉入懷中,緊緊抱住,深吻不止。

  秉昆摟著鄭娟的肩,進到裡屋炕沿前看著他媽,他媽臉色紅紅潤潤。

  他奇怪地問:「我媽臉色怎麼會這麼好?」

  鄭娟小聲說:「也許是按摩起作用了吧。」

  她把於虹教自己按摩、自己也教會了弟弟按摩的事講了一遍,秉昆很高興,又把她摟在懷裡親吻了一陣,吻得鄭娟飄飄欲仙,臉頰桃紅,雙眸晶亮,整個人如同乾枯的海草一下子又浸入水中。

  她找出存摺交給他。他翻開一看,居然分文未少。

  鄭娟說,其實她媽也留下了一個存摺,上邊有兩百來元錢。她媽究竟怎麼還能攢下一筆錢來,連她也想不明白。

  秉昆拼著指頭說:「都半年了,你就靠那兩百來元養活這一大家子?」

  鄭娟自豪地說:「養活得挺好啊。你爸不是每月也往家寄錢嘛,我倒沒怎麼為錢犯過愁,只不過怕你被嚴判,又不知發配到哪兒去了,害得我十年二十年地見不著你了,那我可怎麼辦呢?」

  她說得難過起來,流淚了。

  「別哭別哭,那種事肯定不會發生了。」秉昆捧住她的臉,把她臉上的淚水吮了個乾淨。

  鄭娟又找出個手絹包,裡邊包的是秉昆爸爸周志剛寄給家裡的錢,她沒花完。她囑咐秉昆要特別謝謝春燕媽,每次取匯款都是用春燕家的戶口代取的,還得派出所開證明,否則取不出來就退回去了。一退回去,秉昆爸心裡還不急呀!秉昆爸直到那時還不知道秉昆媽成了植物人,鄭娟每次收到匯款都必模仿秉昆的字回一封信報平安,每月也給秉昆哥哥秉義寫一封同樣的信。所以,不論秉昆他爸還是他哥,都只知道秉昆他姐和姐夫出事了,對秉昆媽的不幸情況卻一無所知。

  「我模仿你的字模仿得可像呢!我也沒想到,能為你把那麼多事做得有條有理。現在,我覺得不欠你多少恩了。」

  秉昆說:「現在是我欠你的大恩大德,鄭娟,我以後可怎麼才能報答你啊!」

  那日白天,周家笑聲不斷,洋溢著半年以來不曾有過的歡樂。周秉昆一會兒表演快板,一會兒表演快書,一會兒說數來寶繞口令,外甥女和鄭娟的兒子對他很著迷,而鄭娟和她弟光明則幾乎對他無限崇拜了。看來,公安部門關押了半年非但沒對他的心理構成什麼負面影響,反而讓他的性格變得樂觀開朗了。像每一個與他有同樣遭遇的人一樣,他深信自己行為的正義性必定獲得廣泛承認,這讓他和他們感到光榮。那是一種只有為數不多的中國人才會真正覺得自己配享受的光榮,絕大多數人只不過分享了「人民勝利了」的喜悅。周秉昆甚至慶倖自己曾是參與者,而不僅僅是無動於衷的旁觀者,參與了並且最終站在了正義勝利的一方。

  鄭娟分享他的開心和快樂,卻無法深入理解他的光榮感。她從收音機裡知道北京發生了粉碎「四人幫」的大事件,但那「人民勝利了」與她以及每天都需要關愛的周家炕上的老老小小有什麼關係,或能帶來什麼福祉都是她不明白的,她也沒有想搞清楚的願望。對於她,那勝利千好萬好都莫如她的秉昆終於回家了好,有這一好她便擁護那勝利,自己的堅持與苦苦等待也值得。

  白天,她沉浸在自己勝利的喜悅之中。晚上,當周家安靜了,大小三個孩子熟睡了。洗碗時,秉昆背後摟住了她的腰,幸福地把臉貼在她背上。

  她歎道:「如果你媽不那樣,多好啊。」

  他沒接話。

  他想,如果他媽沒那樣,這會兒她不可能在他家洗碗,他不可能如此幸福親昵地摟著她。他羞恥於自己的想法,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她又小聲說:「告訴你,我在安全期裡呢。」

  這是他正要問而羞於啟齒的事,他高興得心花怒放,吻著她的耳垂說:「不管你在不在安全期,今晚我都要定了你,因為現在全中國都在安全期裡了。」

  她聽不大明白他的話,卻不由得扭回頭與他耳鬢廝磨。接下來自然是她也洗不成碗了,反身用水淋淋的手摟住他的脖子,與他好一陣親吻。再接下來,他把她橫抱向炕邊了。

  他們的身體在被子底下貪婪地互相受用,他們的口唇如同兩條魚「相呴以濕,相濡以沫」。

  他說:「我一定娶你。」

  在周家外屋被炊煙熏得溫熱適度的小火炕上,在「人民勝利了」以後,在許多人認為國家脫離了危險期、開始了安全期的夜晚,相互愛得又苦又累且十分糾結的一對年輕男女,用他們的身體合演著「歡樂頌」——身體舞蹈,心靈奏樂,理性休眠,每一章每一節乃至每一個音符都歡樂得酣暢無比……

  那是他倆一直以來最好的一次。

  周家的二小子秉昆回來了——春燕媽把這一新聞傳遍了光字片。

  幾乎每天都有人到周家來看望周秉昆。雖然官方並沒有宣傳他是英雄人物,但來看望他的人(全都年長於他)不分男女,似乎全都在看望曾為正義而鬥爭過的可敬人物。勝負己見分曉,一些家庭婦女都高興站在勝利了的正義一邊,她們口中說「四人幫」三字時,如同早年訴苦大會上說「萬惡的舊社會」。

  不分男女,每一個來看望秉昆的人,全都當著他的面稱讚鄭娟為周家付出的辛勞,說她把諸事打理得多麼多麼得體。

  他們千言萬語匯成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周家特別是周秉昆,今後一定要對得起人家鄭娟,否則他們都不答應。

  第二句是:秉昆有眼光,為周家在困難時刻選對了一個值得託付的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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