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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龔維則是兩種資本都擁有的人。他受過「四人幫」的迫害是一個鐵的事實,「文革」前後從沒停止過上訴,這被認為是不屈服。有一個時期,周秉昆、白笑川和邵敬文與他在同一個地方接受勞改,他們成了莫逆之交。當時,他和一些早期勞改犯對「四五事件」的真相毫無所知,聽周秉昆他們三個講了之後,良久才說出一句話:「太不馬克思主義了。」他便不再上訴,那時離粉碎「四人幫」的日子已經不遠。

  龔維則的「政治問題」獲得平反並當上所長後,侄子龔賓的精神病迅速好轉,出院回到醬油廠上班了,還在味精車間。因為有時難免說幾句病話,所以廠裡寧肯他在家休養,一個月上不了半個月的班。人們看待一些事的思維方式與早前大不相同,廠裡多數人認為他也是間接受「四人幫」迫害的一個人。

  因為與秉昆是莫逆之交,龔維則對周志剛的敬意便多了一層感情色彩。

  周志剛對他每次見到自己立正敬禮並不特別受用,甚至不知所措。他多次紅著臉說:「龔所長,你這是幹什麼嘛,讓別人看見了多不好!」

  龔維則卻笑道:「有什麼不好?我覺得挺好。你們周家出了兩個反『四人幫』的英雄,不論沖你還是沖秉昆和他姐,我敬個禮是應該的。」

  周志剛多次表達了彆扭之後,龔維則還是尊重了他的要求,不再立正敬禮,改成敬煙了。

  敬煙周志剛是很樂於接受的。

  四年一晃過去,周志剛更老了。漢字的微妙之處是別國文字沒法比的,只有中國才有「一字師」的說法。一晃多少年的「晃」字雖屬民間口頭語,但把那種如變臉般快的無奈感傳達得淋漓盡致。周志剛完全禿頂了,腦殼左右稀疏的頭髮全白了。他漸漸蓄起了一尺來長的鬍子,鬍子倒有些許灰色,估計繼續灰下去的日子肯定不會太多了。他的腿腳已不靈活,有點兒步履蹣跚,渾身經常這裡痛那裡酸的。當年在「大三線」工地上對體能的不遺餘力的透支,開始受到必然性的制裁。別人已經稱他老爺子了,而即使別人不那麼稱他,他也明明白白地意識到自己確實老了。

  不論對自家房屋的維修,還是對街坊家臨街牆面的義務抹平,他都感到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抹牆需幾道工序,先得備下黃泥,還得有足夠的麥秸或穀秸往泥裡摻。和好一堆抹牆的泥很需要力氣,他和不動了。黃泥也稀缺了,可挖到黃泥的地方越來越少,那種地方往往很快便出現了就地取材建起的土坯或乾打壘的黃泥小屋。那些小屋住進了人家,如果誰還去周邊挖取黃泥,常常引發嚴重衝突。那些人家會形成一種占山為王的領地意識,攻守同盟,態度兇悍,讓企圖分享公共資源者望黃泥而卻步。

  周志剛是潔身自愛的人,當然避免自取其辱。缺少了黃泥,不論他對自家房屋的維修,還是對他們那條髒街所進行的面子工程,都只好停頓下來。畢竟他只是一個老邁的改良者,也只有點兒人生餘力做改良者。倘要徹底改革自己家及那條髒街的面貌,需動用推土機和鏟車,需有充足的建材,還需有一支建築隊。單槍匹馬的他只有一把抹板,街坊們心勁兒又不齊;對他們而言,維修自家房屋是分內之事,至於那條髒街已經那樣了,可以怎樣改良一下不在自己考慮範圍。他們認為那純屬政府的事,如果政府不覺得有失面子,他們則是特能忍受的,住在那麼髒亂差的地方的人家還有面子值得在乎嗎?還講得起面子嗎?講面子起碼也得有黃泥呀,連黃泥都稀缺了,就只得讓面子見鬼去了。牆皮掉得太不成樣子了,才趁夜到這裡那裡去偷黃泥。誰家的男人或大男孩天黑後挑著水桶走往與水站相反的方向,准是到什麼地方偷黃泥去了,用水桶往回挑是為了掩人耳目,街坊們對此心照不宣。偷黃泥往往引發人身傷害事件,但由於是剛性需求,也就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周志剛斷不會做那種勾當。他連自家牆上掉下的牆皮也寶貴地留存起來,積少成多,以備用時。他不敢放在門外,怕被偷,專門放在家中一角。

  星期日或年節假日,兒女們回來看望他和老伴時,他嘴裡常常會忽然蹦出一句話:「你們誰知道哪兒有黃泥嗎?」

  兒女們便都裝聾作啞。

  他是在兒女面前自尊心極強的父親,不會問第二次的,總用自言自語緩解自己的擔憂:「這個家再不修修抹抹,那就不像個家了。」

  他們老兩口和外孫女馮玥玥住在那個家裡。

  秉昆媽奇跡般結束了植物人狀態。這是鄭娟創造的奇跡,或許還有什麼神明暗中保佑吧,究竟有沒有誰知道呢?

  鄭娟自從承諾替秉昆照料他母親和他外甥女,可謂無微不至。她還要盡姐姐和母親的責任,那兩年裡的含辛茹苦不難想像。然而她無怨無悔,簡直是懷著一種感恩般的心理終日操勞,把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小寡婦的堅忍耐勞發揮到了極致。秉昆被捕後,她便住到了周家,儼然主婦,全不顧別人會怎樣議論她。她也不能整日不出屋啊!每天必得挑水倒泔水倒垃圾,經常要掃掃小院以及院外的街道,冬天得清雪,也要上廁所,於是不僅那條街上的人,前後街上的許多人都認識她了。

  秉昆的所作所為在光字片經久流傳,鄭娟也成了光字片人家一個時期內常談常新的新聞人物。這俊俏的小女子有孩子卻從沒見過她丈夫的影子,那麼想必是個小寡婦囉?她是周家的親戚嗎?以前從沒見她到周家來過呀,估計不是的。那麼她肯定只與周家的小兒子周秉昆有關係囉?他怎麼認識她的呢?他倆是何種關係呢?以後她和周家關係又將怎樣呢?這些都是人們不可能不產生的疑問。而這些疑問,讓光字片不同年齡的男人和女人見到她時,目光也就各種各樣。有一點卻是相同的,便是都有從她身上看出可提供新談資的企圖。那各種各樣大同小異的目光,任何人都會感到如芒在背,對於鄭娟也不例外。

  每次遇到那種目光,她都能表現出異乎尋常的淡定自若,確切地說是竭力表現得那樣。她不是演員,不擅表演,卻勝似演員,被如芒在背的目光逼出了表演能力。有時人們的目光還讓她感到似針刺臉,比如往家擔水時,幾條街的人家都在一處供水站接水,那兒總是排著擔水的人們,少則五六人,多則十幾人。擔水是大人的事,起碼是小夥子們的事。他們排隊時很親熱地聊天,卻從沒誰與她說一句話。他們竭力不看她,仿佛她是隱身人。那也是種表演,對於他們同樣絕非易事。他們並不歧視她,只不過都不知道和她說什麼好。特別是男人們,似乎誰也不想而且不敢成為與她這個來歷不明的俊俏小寡婦說話的第一人,如同那會讓自己也引起猜疑似的。可是在水站排隊接水時,十幾分鐘二十來分鐘裡始終不看她一眼,更是難為自己的事。他們偶爾看她,臉上毫無表情,如同無意間朝她所站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她確乎是隱身的,他們的目光似乎僅僅是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而已。實際上當然並非那樣——他們的目光往往蜻蜓點水般在她臉上停留一兩秒鐘,之後面無任何表情地迅速把目光移開。那時她的感覺便似針刺臉,他們的目光中太有男人尋思好看女人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只有面無表情地當作一個隱身人。

  每次出門擔水,她都要鼓足勇氣。

  春燕媽做得不錯,很對得起她與秉昆媽之間的老姊妹關係。她經常到周家去看看,幫著鄭娟做這做那。她也總想從鄭娟口中套出她的來歷,不是基於壞的想法,而是認為自己有責任瞭解真相,並由自己消除街坊們的種種猜疑。她從不問秉昆的事,嚴守小人物不問大事情的本分。鄭娟雖然感激她的幫助,卻很明智地保守著自己與秉昆之間那種「不正當」關係的秘密。

  對於秉昆的朋友們,她卻公開了那種秘密。既然秉昆說他們是絕對可以信賴的,那麼她認為還是坦誠相告為好。

  首先瞭解真相的是春燕和德寶。那小兩口也經常在天黑後來周家看看,問鄭娟有沒有什麼事需要幫忙。一天晚上,大小三個孩子都睡了以後,鄭娟坐在外屋炕沿獨自落淚。恰在那時,春燕和德寶來了。因為對春燕媽心存感激,鄭娟對他倆尤其覺得親。結束了一天的辛勞,卸下了被各種各樣的目光所注視的偽裝,她當時的心理脆弱得一塌糊塗,沒跟春燕說上幾句話就掩面哭開了。春燕一勸,長久憋在她內心裡難以對任何人道出半句的秘密,便如水庫的水滿得浮悠浮悠地終於決堤,一瀉而不可止。

  春燕和德寶兩人聽得屏息斂氣目瞪口呆,繼而雙雙陪著落淚,後來春燕摟著鄭娟也哭成了淚人。

  鄭娟反而勸春燕:「姐,別哭別哭,我只不過是一時看不清以後會怎麼樣,愁得實在沒法了,向你們吐吐心中苦水。秉昆說你們是絕對可以信賴的朋友,我心中的苦水不向你們吐一下,又能向誰吐呢?你們都只管放心,我能再撐住一陣的。」

  德寶聽她此言,隨即就跪下了。他說:「你事實上是我們哥兒幾個的嫂子。秉昆將來要不娶你,我們哥兒幾個都不答應。嫂子在上,就憑你為他們周家的這種付出,請受曹德寶三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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