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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市里既然把向陽下鄉的事搞出了那麼大的影響,兵團那邊也不好平淡對待了,於是也為向陽舉行了相當隆重的歡迎會。

  不久,秉昆收到了哥哥秉義的信。

  秉義在信中表達了對弟弟的不滿:「本來不過是一件尋常事,怎麼搞成了那個樣子?你們真的認為,唐向陽一到我這裡就成了備受關注的人物,對他對我都很好嗎?以後凡事要長點兒腦子,不要被利用了還渾然不覺甚至自鳴得意。如果你對我這個哥哥也同樣有點兒責任意識,那麼我要求你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寫信告訴我,以便我向對我產生誤解的人有幾句可解釋的話。」

  秉昆沒想到被利用了的不僅是向陽,還讓自己哥哥陷入了煩惱。

  秉昆只得寫了封長信,向哥哥如實彙報,而哥哥再沒回信,想必因那事生了不小的氣。

  幾天後,呂川也來信了——信紙上隻字沒有,僅是一個驚嘆號後邊加了兩行問號。

  秉昆鬱悶透頂,將那頁紙撕了,懶得回信。

  邵敬文和師父白笑川對秉昆倒是既理解又同情,經常講些笑話逗他開心,但接連幾天,秉昆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一天,市革委會的一位領導到甲三號視察,也進到《紅齒輪》編輯部轉了一圈,說了幾句表揚的話,同時提出要求,群眾說唱藝術要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要緊密配合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的偉大鬥爭,否則枉為《紅齒輪》。以後每期都要有戰鬥檄文式的作品發表,快板、快書、大鼓、相聲等等都行,內容「批林批孔」「評法批儒」不限。每期至少有一二篇,有就有功,沒有就要挨板子,或者別幹了,讓能幹的人幹!

  邵敬文和白笑川兩個諾諾連聲。

  領導走後,白笑川歎道:「真不想幹了。」

  邵敬文立刻說:「親愛的白老師,千萬別那麼想!不沖別的,沖咱們老中青三個的良好關係,求您繼續陪著往前幹吧!咱們都得往前看啊!」

  白笑川說:「那你來完成任務?」

  邵敬文連連作揖:「還是您來還是您來,您已經輕車熟路了,能者多勞啊!」

  白笑川歎道:「真有點兒捨不得離開你倆。為了咱們這份友情,那就讓我豁出自己人格遺臭萬年吧,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呢?」他拍著秉昆的肩接著說:「徒弟啊,連為師都落到了這般田地,你的心理是否平衡了些呢?」

  從那天起,唐向陽下鄉在秉昆心中造成的陰影逐漸消散,他的心理真的平衡了不少。

  接下來的兩個月裡,共樂區兒女中沒再發生什麼值得記載的事。龔賓出院了一次,疑心他叔叔龔維則自殺了,被二次送入了精神病院。其實他叔叔在勞改隊安然無恙,服服帖帖地接受著勞改。趕超終於租到便宜又中意的房子,哥們兒幾個幫他去抹抹刷刷了一番。那房子才十三四平方米,卻朝陽,冬天不至於挨凍。國慶也在為自己和吳倩準備新房——他家屋後有十來平方米的小院子,他爸媽同意拆了,騰出地方給他和吳倩蓋間小屋。他四處尋找可以挖出黃泥的地方,一旦發現,秉昆們就會借輛手推車幫他往家屋後邊拉,以備脫坯。進步被德寶要到他們制醋車間去了,為的是替哥們兒幾個照顧好他。

  他們的人生按照底層的種種規律和原則一如既往地進行。北京政治舞臺上則更加緊鑼密鼓先聲奪人,似乎又醞釀著什麼驚心動魄的劇情。政治中國分明欲將民間中國的每一處空間全部佔領,而民間中國以民間原則本能地也是低姿態地抗拒著,看上去很弱勢,實則是一種策略。人心正在積蓄某種力量,人們已經看到了太多民間原則橫遭踐踏的現象,那原則乃是他們世世代代賴以抱團取暖的經驗;他們受夠了,一邊被動地修復,一邊在等待時機。他們相信: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

  九月初的一天上午,街上一陣口號聲傳入甲三號的小樓裡,樓內的人們都跑到街上去看,其中也有秉昆。原來是對一些被判了刑的犯人進行遊街示眾,秉昆看到一輛卡車上並排站著「棉猴」和瘸子,掛在他倆胸前的牌子上寫著「破壞社會主義經濟基礎的投機倒把分子」。他倆也看到了秉昆,同時對他面露一絲慘笑。

  秉昆立刻想到了鄭娟一家,同時想到了一個字——錢。

  騎自行車回家的路上,他都在想怎樣才能保證鄭娟一家每月仍有三十五元的生活費?他的第一個打算是讓哥哥和嫂子每月寄給自己十元錢,但卻找不到令哥哥和嫂子信服的理由。他又打算每月向德寶、國慶和趕超三個哥們兒各借五元,一想到德寶已經當爸爸了,國慶即將做爸爸而趕超在籌備婚事,立刻意識到那是很可恥的念頭。怎麼可以因為自己的私情而加重哥們兒的經濟負擔呢?不是一個月兩個月的事,借到哪一天為止呢?以後怎麼還呢?

  回到家裡,秉昆對母親一反常態地討好,還將春節時喝剩的半瓶酒擺到了飯桌上,說是要陪母親高興一下,同時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母親當然高興了,就和秉昆淺斟慢飲起來,又細說當年。秉昆問來問去,母親講東講西。後來秉昆就問到了家中那件寶究竟是什麼?母親便從所藏之處把一個小小的紅漆木盒捧了出來,秉昆打開看,裡邊是一對玉鐲。

  幾天後,紅漆小木盒擺在寄賣店的櫃檯上。寄賣店是早年間的當鋪——雖是「文革」時期,寄賣店卻沒被取消,只不過由起初私營變成了公私合營,最終統統變成了國營。它的存在于國於民各有好處:既為老百姓留下了靠變賣家物渡過生活難關的一條出路,國家也有機會將民間珠寶甚至奇寶以很便宜的價格收集上來。因此,衝擊寄賣店被列為與搶商店搶銀行同罪的反革命行為。

  驗物的老師傅一邊用放大鏡驗看一對玉鐲,一邊讚不絕口:「好東西,好東西,玉是上等好玉,做工也屬一流,多年沒見過這麼好的東西了!」

  秉昆問能當多少錢?

  老師傅說,一對一千二百元店裡可收下。

  對秉昆而言,一千二百元是天文數字。他毫不猶豫地表示願意當,但成交並不那麼簡單,尚需幾道手續。一要看戶口本,按戶口本將寄賣者的姓名住址登記在冊;二要有街道或單位證明,對寄賣者作品德擔保;三是寄賣者本人還要寫保證書,保證寄賣物與貪、騙、盜、搶等犯罪行為無涉。當然,值不了幾個錢的東西只看一下戶口便罷,二百元以上的東西,一定要照章辦事,三道手續缺一不可。這是為了防範參與過抄家行動的人見財起意、順手牽羊,也避免小偷騙子們有機可乘。

  秉昆只得先把手續備齊全了再去。

  老師傅建議他把玉鐲留在店裡。他說:「年輕人,我可以給你開個臨時收條嘛!你說你騎著自行車,書包裡裝那麼貴重的東西,萬一在哪兒開證明時被偷了呢?或者摔倒了把玉鐲摔碎了呢?」

  秉昆覺得人家說得對,揣好收條,先回家把戶口偷了出來,接著到單位去寫好了保證書,最後將保證書往邵敬文桌上一放,要求為他開一份證明。

  秉昆那保證書上的變賣理由是在貴州的姐姐患了難治之症,急需經濟援助。

  邵敬文看罷,給白笑川看。

  白笑川看罷,對邵敬文說:「咱倆太應該擔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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