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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於是邵敬文為秉昆寫了不乏溢美之詞的擔保證明,蓋上了編輯部的公章。他和白笑川對秉昆的欺騙絲毫未起疑心,也沒奇怪秉昆那樣的工人家庭怎麼會有一對玉鐲——誰家祖上傳下了件好東西都是可能的嘛!在他倆想來,難治之症便是癌症了,反而大發同情地勸慰了秉昆一番。秉昆只得裝出難過的模樣應付著,同時因為自己的欺騙行為深感羞恥。

  秉昆第二次到寄賣店時,聽那老師傅正在辦公室與什麼人通電話:「您只管相信我的眼力好了,十年二十年後,這樣一對玉鐲絕不會再是現在這個價,翻十倍二十倍那是肯定的,太值得收藏了!」

  當年,在那些操權握柄身居高位每月開著一百幾十元高工資的人中,很有一批眼光向前看的革命投資家,房子車子都是國家分配,待遇是國家提供,看病是國家保障,他們的高工資委實沒什麼花處,於是都在寄賣店物色了線人,一邊革命一邊投資。那些年代寄賣店出現的珍貴東西甚多,幾乎應有盡有。尋常看不見,曇花每乍現,往往便宜得很,誰買到手了,日後真是一本萬利。

  老師傅二次面對秉昆甚是不好意思,將一頁紙放在櫃檯上,請秉昆細看,他自己則查看秉昆交給他的戶口本什麼的。

  秉昆也沒怎麼細看,便在那頁紙上簽了名。

  老師傅把戶口還給他,將證明材料收了,之後把一個厚厚的信封交給秉昆,讓秉昆點錢。

  秉昆點錢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抖,他在夢中也沒點過那麼多錢。其實按張數也不是太多,一百二十張十元鈔票而已。因為手指抖得厲害,連連數錯,重數了幾次。

  老師傅問:「對嗎?」

  秉昆說:「對。」

  老師傅說:「一個月內,你如果後海了,可以贖回。過了一個月,你那東西可能就屬￿別人了。」

  秉昆問:「還有事嗎?」

  老師傅剛一搖頭,秉昆立即轉身而去。

  他把一千一百元存上了,只留下了一百元。有了錢,心中不慌了。仍按每月給鄭家三十五元計算,一千二百元差不多夠給三年了。三年以後的事他考慮不了,那時最好如他所願的結果是——他已與鄭娟做了夫妻。許久沒見到她,他反而想清楚了,男人若愛一個女人那就必須連同她的一切麻煩全都負擔下來,他已有了足夠的勇氣。他明白自己的願望也正是鄭娟的願望,那是她絕不會主動表達的,那種表達對她有多麼的難。他也明白,自己如果因為她不主動表達而對他們共同的願望諱莫如深,該是多麼的虛偽。

  他決定再見到她時說:「我要讓你成為我的妻子,這只是時間早晚問題。」

  他蹬著自行車找遍了鄭娟媽以往所在的地方,每個地方的人都說多日沒見到那賣冰棍的老太婆了,這讓他心中極度不安。他排除一切顧慮,大白天去往鄭家只為探個究竟。在門外,聽到鄭娟在屋裡小聲唱《天仙配》插曲,正唱到「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擔水來我澆園」兩句。他放心了,看來鄭家什麼不好的事都未發生。他一高興,直接推門而入——鄭娟照例坐在炕上,懷抱著吃奶的孩子。她弟光明靠她坐著,頭枕她肩。

  她臉上流著淚呢,很意外地看著他。

  他說:「我哪兒都沒找到大娘……所以,就來了。」

  光明說:「我媽死了。」

  他呆了。

  她騰出只手指了指桌子。

  他扭頭看上去,桌上曾放過的東西都不見了,擺著一張鑲在框子裡的破損了的黑白照片,照片上那年輕女人表情憂鬱而沉靜。相框前有兩個盤子,分別放著饅頭和西紅柿。

  她說:「也不知那照片是不是我媽的,從我媽的小布包裡翻出來的。我覺得像我媽,你覺得呢?」她擦去淚,悽楚地笑了笑。

  仿佛有只手從背後猛推了他一下,使他身不由己地雙膝一跪,接著同樣身不由己地磕了三個頭。

  當他站起來時,她說:「我媽一定很高興你這麼看得起她,她喜歡你。」

  他再扭頭看那照片時,覺得怎麼看那年輕女人都不像鄭娟媽。

  他說:「你媽年輕時很漂亮。」

  其實,那女人也談不上漂亮。

  她說:「是啊,真難以相信那是我們姐弟的媽媽。」

  光明忽然又說:「我姐更喜歡你,你把我姐娶了吧!我可以離家出走,不做你倆的累贅!」

  她說:「別胡說八道。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許插嘴,沒禮貌。」

  然而,她的臉頓時變得比西紅柿還紅。

  他向光明發誓:「我一定。你要相信我的話,這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你絕不可以有離家出走的念頭,以後我們將是一家人,我和你姐會共同照顧你。」

  光明說:「姐,我沒看錯人吧?」

  她說:「你又插嘴,再插嘴姐生氣了啊!」

  光明說:「他的話是對我說的嘛。」

  她說:「客人說什麼,你小孩子家只要聽著就行。」

  他因為「客人」二字,心上很痛了一下。

  鄭娟將話岔開,說她母親有一天回家後一言不發,像是在外邊受了欺負,沒吃晚飯,早早就躺下了。半夜說想吃一個西紅柿,可家裡沒有。天快亮時,她聽到母親歎了口氣,那是很長的一聲歎氣。好像歎完那一口氣,無論以後再活多少年,再遇到多麼犯愁的事,都將不歎氣了似的。她說她從沒聽到過誰歎那麼長的一口氣,好生奇怪,拉亮燈時,見母親張著嘴,大瞪著兩眼己沒了氣息。她說她知道母親那樣一種死法,是因為放心不下她姐弟倆,是因為有話要留給她卻沒來得及。

  他問是哪天的事?

  她說的日子正是他猜到的日子,於是他明白,那老太太不是在外邊受了欺負,而是受了巨大的刺激。她一定也看到了遊街示眾的情形,也看到了卡車上項掛大牌子的「棉猴」和瘸子。她是認識他倆的。他想她的感受一定和自己一樣,頭腦裡轟地一片空白。他完全不瞭解她對「棉猴」和瘸子的看法,但是他同樣猜到了,頭腦清醒後隨即擺在面前的嚴重問題把她徹底壓垮了,從此每月沒有了那三十五元,一家四口的日子怎麼還能過下去?這對她無疑是致命的沉重一擊,當時自己不是也為他們一家四口感到過空前的絕望嗎?

  鄭娟卻已經在說別的事了,她顯然還不知道「棉猴」和瘸子的下場,還不知他們的日子曾出現過何等巨大的危機。她說她沒想到街坊鄰居們原來都是有善心的人,儘管天剛剛亮,一聽到她和弟弟的哭聲紛紛披衣而起出了家門。她說如果沒有他們相助,她簡直就不清楚應該怎麼讓母親入土為安。

  周秉昆已經不記得,自己又說了些什麼話之後才走的了。總之,他出現得突然,離去得匆匆。他只記得鄭娟始終坐在炕上抱著孩子,他走時她僅說了一句「謝謝你來看我們」。光明下炕送的他,他只許那瞎眼少年送到了胡同口,在那兒交給了光明三十五元錢。

  光明說:「也沒到日子呀。」

  他說:「日子改了,告訴你姐,以後每月的這個日子我都會來。」

  他興許還說了「你們什麼都不要怕,有我呢」。究竟說沒說他完全回憶不起來,很可能只是他想說的話罷了。

  後來幾次他到鄭家去,鄭娟不是坐在炕上奶孩子,就是在做飯、洗衣服或者糊紙盒——那是街道幹部為她聯繫的可以在家裡完成的計件活,糊一個紙盒二分錢。她自豪地說,有一個月起早貪黑地糊了五百多個。

  他沒有再對她做出過任何親近的舉動,他做不出來了。他想到她的時候,頭腦裡居然也不再產生與性有關的意識了。他不是不愛她,他清楚自己對她的愛不是減弱而是增強了。有一次,他甚至幫姐弟倆糊了兩個多小時紙盒。光明居然也能將紙盒糊得挺好,令他十分驚訝。孩子在炕上熟睡著,三人就那麼都一言不發地糊紙盒,如同三個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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