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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他在心裡對呂川說:兄弟,為什麼上大學對別人來說是幸事,卻反而給你帶來了那麼多痛苦?雖然你肯定是對的,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在北京,而我們在這裡,這裡和北京是不一樣的。你已經是大學生了,而我們還是草民,大學生和草民也是不一樣的。你看到的我們都看不到,你聽到的我們都聽不到,你認識的人我們上哪兒去認識?你們之間的話題怎麼可能成為我們之間的話題?你所主張的正義,我們怎麼知道那確實是正義?你所懷疑的真理我們又如何判定那根本不是真理?你的信不但羞辱了我們,也羞辱了千千萬萬的人,因為千千萬萬的人像我們一樣,其實對我們的國家所知甚少,並且一向認為不知道並不妨礙結婚生孩子過日子,甚至認為知道了反而妨礙過日子。我們是他們中的好青年了,我周秉昆是我們中尤其想做好人的人。這樣的一些哥們兒與你的友情,在你那兒真的已經不重要了嗎?同仁,同仁,你和你的同仁們究竟想幹什麼呢?又能幹什麼呢?……

  咣當一聲,爐蓋從爐鉤上掉下。他的頭腦裡各種相互矛盾的想法亂成一團,他覺得自己根本不清楚該怎麼代大家給呂川寫一封有條理的回信。

  春節一過,他給呂川發了一封電報:「糧票已代你分了,大家表示感謝,以後不必再寄。」

  他是為了呂川的安全考慮,當然自己也不願惹上什麼政治麻煩。

  從此,他便與呂川中斷了聯繫。

  五月,醬油廠又進了數名青年工人。如果按實際生產能力來定崗定員的話,醬油廠早已是一個超編單位,但還必須每年進人,擔負起為城市減輕就業壓力的義務。雖然「上山下鄉」還在繼續,但就業問題仍壓得城市苦不堪言,就連許多街道小廠每年都在超編進人。

  老太太制定的廠規還在執行,三名新進廠的青年分到了出渣房。唐向陽趁此機會向廠裡打了辭職報告,堅定不移地下鄉去了。這事他和秉昆商議多次,秉昆為他給哥哥寫了封信,要求哥哥「幫得上也要幫,幫不上也要幫」,並寫上了「任何幫不上的理由都將被視為藉口」這麼蠻不講理的話。秉義回信說:「我對他有印象,如果他確實想好了,我可以安排他在我們師當一名連隊小學的老師,但前提是他來之前務必把團籍解決了。」

  向陽不肯寫入團申請書,他討厭某些是團員的青年工人政治上的優越感,清高地表示寧肯不去兵團而去插隊,也絕不做違心之事。秉昆和德寶一起勸他,去了兵團有工資,當小學老師可以充分發揮他的知識能力;最主要的,有好朋友的哥哥關照著,大家放心。

  德寶已是團支部副書記了,他說:「有我在,不難為你。只要你交上申請書,支部保證一次討論就通過。」

  向陽也覺得過分清高太辜負秉昆的良苦用心,便交了一份申請書。德寶替他改了改,命他又抄了一遍。

  但德寶把話說大了,支委中有幾個人同樣不喜歡向陽,兩次討論都投了反對票。德寶一怒之下,將他們劈頭蓋臉大罵一通。這一罵,那幾個人更鐵了心地反對了。德寶回家對春燕講了,春燕說你別管了,我辦吧。德寶說你又不是我們廠的,你怎麼辦得了呢?春燕說她自有辦法。

  原來春燕在參加新標兵春節茶話會時,認識了市「上山下鄉」辦公室的一位女標兵。二人一見如故,特談得來,很快也成了姐們兒。

  春燕找那姐們兒將唐向陽的事一說,那姐們兒特激動。她說:「多值得宣傳的事啊,滿市找都找不到這樣的典型來宣傳啊!人家已經參加工作,都在廠裡當班長了,居然還是決定下鄉,這對『上山下鄉』動員工作是多大的支持呀!你不相告,我們還不知道。你別管了,我辦吧!」

  於是,那姐們兒立馬向主任彙報。

  主任也意識到這是出政績的大事,立刻向主管市領導彙報了。

  主管市領導批示:當前攻擊「上山下鄉」運動的反動言論很不少,特別是林彪反黨集團在他們所謂的《五七一工程紀要》中,污蔑「上山下鄉」運動是變相勞改,在社會上流毒甚廣。此青年的出現,正可樹為典型,大力宣傳,以反擊污蔑「上山下鄉」運動的種種反動言論。聲勢要大,抓緊辦,辦好。

  醬油廠的頭頭們全都知道唐向陽入團受阻之事,大為光火。

  於是團支部書記被撤了,德寶被任命為書記。

  黨支部書記親自主待召開了一次團支部會議,生氣地訓那幾個反對者:「好端端的一件事,差點兒讓你們給搞砸了!唐向陽哪點比你們差了?廠裡能讓一個很差的人當班長嗎?人家不過就是下鄉之前申請入團,在你們這兒怎麼就難於上青天了?你們誰能學人家的樣子也下鄉去?誰學,寫份入黨申請書,黨支部也可以考慮他的入黨願望!」

  無一人說「我學」。

  唐向陽入團成功,隨之被報紙廣播宣傳為典型。廠裡開了歡送會,各方面組織近幾千人把他一個人送上了列車。二十歲出頭的唐向陽表現出了良好的修養,雖然完全身不由己,卻始終配合有度,並沒怎麼顯出太不高興的樣子。

  常進步在站台上哭了。他對向陽有話要說卻說不出來,心裡不好受。

  秉昆知道他想對向陽說什麼,把他推到向陽跟前,鄭重地說:「我替進步說出他心裡的話,他非常感激你這個班長對他的愛護。」

  進步連連點頭。

  向陽摟住進步,在他手心上寫道:「常去看看龔賓,給他帶上象棋和撲克,他待那地方是很寂寞的。」

  大家一塊兒從車站往回走的路上,國慶說:「秉昆、德寶,向陽讓我告訴你倆,他知道你倆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好,很感激,絕不會因為場面搞成了這樣而對你倆有什麼不滿。」

  秉昆沒說話,無話可說,只有滿腹的無奈。

  德寶氣不打一處地說:「龜兒子才希望場面搞成了這樣!」

  德寶回家埋怨春燕:「你和那標兵姐們兒為什麼要把事情搞得這麼熱鬧?人家向陽根本就不想當什麼典型!」

  春燕委屈地說:「是我倆想把事情搞得那麼熱鬧嗎?我倆有這麼大能耐嗎?這年頭,誰都難免會被利用一下的!當初讓我寫什麼『批林批孔』的文章時,那明擺著也是利用我。那時你不是比誰都替我著急,生怕我沒被利用成嗎?被利用一下怎麼了?少塊肉了嗎?誰也別活得太矯情了,他唐向陽也不例外!」

  一番話,噎得德寶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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