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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吳倩推了國慶一下,訓道:「你還罵起來沒完了?要我看,大學真可怕,咱們不能眼瞅著大學把他害了。他那人還是不錯的,咱們得想辦法拯救他是不是?」

  德寶看著信說:「這還有一句厲害的呢——北京已是一座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之城,黑雲壓城城欲摧……」

  「夠啦!」始終一言未發的春燕突然大喝一聲,一把從德寶手中將信搶去,她接著把別人手中的信也搶了去。

  她手操一大把信,用爐鉤子挑開了爐蓋子,只看著秉昆一人。

  秉昆臉上毫無表情,但那也就是默許之意。

  德寶說:「別,另外幾封信上寫的什麼大家還不清楚呢……」

  「你他媽的住口!」春燕罵了他一句,將手中的信塞入爐中。沒人說什麼,大家都望著爐子。火苗騰地升起,片刻降落下去。

  春燕蓋上爐蓋歸座了,大家的眼睛還望著爐子呢。

  春燕說:「紙,筆。」

  秉昆就找了信紙和一支筆遞給她。

  春燕併攏雙膝,掃視著大家又說:「每人說幾句勸他的話,我寫下來,秉昆負責寄給他。」

  秉昆說:「同意。」

  趕超說:「先把我的話寫上,英雄所見略同,我願做他本市的一個同道!」

  於虹立刻說:「別聽他的!」她擰住趕超的耳朵,趕超疼得呲牙咧嘴。

  向陽說:「告訴他,我不會學小野心家們,也不會永遠裝二百五的。」

  春燕白他一眼,冷冷地說:「跟你們兩個小字輩沒什麼關係,別瞎摻和!」

  吳倩眼尖,發現進步往兜裡揣一封信,上前逼他交出,也投入爐中。

  國慶生氣地瞪著進步說:「你想給大家找麻煩啊!」

  大家都沉默,沒人再開口了。

  春燕等了幾分鐘,起身道:「我們什麼信也沒看過。大家今晚相聚,和往年一樣,只閒聊來著,一句涉及政治的話都沒說。對於以上事實,大家能達成一致不?」

  除了趕超,眾人皆點頭。

  春燕又對秉昆說:「給不給他回信,回信中寫什麼,那是你個人的事了,與我們都無關了。」她看著德寶命令道,「走!」

  德寶說:「你這是幹什麼嗎!」

  春燕甩手給了他一耳光,看著於虹加了一句:「你是我徒弟,希望你也離開這是非之地!」

  於虹便也站了起來,擰趕超耳朵。

  趕超連叫:「輕點兒輕點兒,我跟你走得了吧!」

  於是,他們四人魚貫而去。

  國慶隨後站起,小聲對秉昆說:「最好讓向陽他倆也跟我倆一起走。」

  秉昆看著向陽和進步說:「你倆也走吧,記住春燕的話。」

  國慶在門口轉身說:「秉昆,川兒最聽你的,你得寫信嚴肅批評他。」

  秉昆說:「明白。」

  實際上,秉昆已快成了呂川思想上的同道了,卻從沒在回信中那麼表示過。呂川那些信影響了他,並且使他捫心自問:蔡曉光父親真的是「林彪反黨集團」分子嗎?小龔叔叔因為幾句話就由模範民警變成勞改犯了,這正常嗎?向桂芳是否應該被打成「右派」,永遠剝奪演戲的權利?……這些事情,他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就連自己嫂子的父親究竟是死是活,他也沒太關心過,因為自己沒見過那個人,沒任何感情印象,只不過在嫂子流淚、哥哥陪在一邊不知如何安慰時,他才覺得那事似乎與自己也有點兒關係。

  不錯,為龔賓的事他著急上火。為國慶和趕超的事,他更是心急如焚。如果鄭娟一家人受欺辱了,那麼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與人拼命!

  他們都是與他關係親密的人啊!現在,他的一個哥們兒要求他不再做哥們兒而做什麼「同道」,一起關心更多與自己不相干的人的遭遇,否則便有些瞧不起他——這使他內心備覺難堪。

  他承認呂川也許是——不,肯定是對的。但對的事,所有人都必須那樣做嗎?所有人想那樣做就做得到嗎?

  他挑開爐蓋,凝視著信紙化成的灰燼。它們如同黑色蝴蝶,有的邊緣向上翻卷,似要飛將起來;有的邊緣朝下擁抱炭火,如同在用黑的翼為紅的花遮風擋雨。又仿佛看上去像一個人,像一個披著黑斗篷叫呂川的人,蹲在爐膛裡經受著火燒的痛苦,然而心甘情願,嘗試裹緊斗篷護住身體卻不能夠。在他看來,呂川好比是孫行者,爐子好比是太上老君的八卦爐——呂川偷吃了人家的仙丹,正在經受的是一種懲罰。也許會被煉出火眼金睛,也許會自取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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