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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上部 第十八章

  比較起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比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吸煙者少,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吸煙者少。「八〇後」中吸煙者已不多了,但他們的底層父母多半都是煙民,或起碼有相當長的吸煙史,便宜的劣質煙曾是他們父母麻醉煩惱憂愁的「特效藥」。

  春節假期,還是在正月初三,這些共樂區的青年男女以及他們別的區的朋友又聚在周家了。秉昆媽照例不在家,初二就陪春燕媽到鄉下去了。自從春燕與德寶結為夫妻,春燕媽整個人大松心,經常往鄉下的娘家親戚那邊跑。自從秉昆成了《紅齒輪》的編輯,秉昆媽也覺得小兒子今非昔比,開始有出息了,除了對象問題她不再操什麼心了,所以春燕媽一約,便樂得相陪。

  哥們兒姐們兒聚在一起已不再吃啊喝啊的了,無非女的吃點兒零食、男的吸著煙聊天而已。德寶沒帶大提琴來,市里有關方面曾答應批給春燕的那間房子成了別人的新房,德寶和春燕極其失落,有種被耍了的感覺。大家充分理解他倆的沮喪,都不提那茬兒。趕超也不表演魔術了,用他的說法——整個國家都像在變魔術。自從經歷了於虹那件事,他開始關心政治了。起初只不過想要搞明白一批挺好的畫怎麼就成了「黑畫」,結果非但沒搞明白,反而一頭鑽入政治裡,知道了不少他以前從不關心的政治事務,想縮回來都難了,仿佛非要破解什麼魔術的暗道機關似的。於虹總數落他走火入魔,快步龔維則的後塵了,而他卻總是反唇相譏:「還不是因為你攤上了那事嗎?」於虹也總是被他頂得啞口無言。吳倩和國慶己領結婚證,她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他倆目前只急一件事:在哪兒能租到便宜的房子,以便明年安個小家。吳倩與國慶媽見過幾面後,雙方都覺得日後難以在一個屋頂下共同生活。對於國慶,這是比吳倩曾經長鬍子更令他糾結的事。向陽當那只有一個兵的班長當煩了,如果不是因為與進步處出了感情,他都想離開醬油廠乾脆下鄉去……

  秉昆的苦悶仍源于他對鄭娟的單戀。他越來越清楚,她雖然也說過會想他,但絕不至於因他而陷於單戀的苦悶,那基本上是照顧他自尊心的話。

  大家在春節前曾互相傳話——「沒必要就別聚了吧」,卻還是聚到了一起。

  因為秉昆覺得有必要。

  因為呂川在「十一」後終於有信寄給秉昆了。

  大家一一傳看了那封信後,陷於一陣文字難以形容的沉默。

  向陽第一個打破沉默,真誠地說:「我不嫉妒呂川,和沈一兵那種人比,他上大學我一百個擁護。」

  大家便都點頭,也終於解開了疑團,原來呂川是烈士之子,此點連他自己從前都不曉得。

  德寶卻指著信說:「還有另外幾封呢,秉昆你不可以貪污,都拿出來讓我們看!」

  原來,呂川在信末寫著這樣幾行字:「你以後會經常收到我的信,我要求每一封都給他們幾個看,我要喚醒你們!儘管這樣做對我十分危險,但我相信你們絕不會出賣我。我認為寄平信反而不易引起別人注意,所以你收到後要給我發一封報——『糧票收到』四字即可。」

  除了德寶把信認認真真看完,別人都沒那麼仔細,都以為只不過就是一封聲明信,看了個大概就傳給迫不及待的人了。經德寶一說,大家都爭著重看那信,強烈要求秉昆將所有信都交出來。

  秉昆不想讓別人看到另外幾封信,他認為那些信太反動了,但是拒不拿出分明會引起大家的抗議。只得走入裡屋,想從藏信的地方選出幾封不是特別反動的信,不料趕超悄消跟入,將所有的信都搶了過去。

  結果,差不多人人手中都有一封信了。

  德寶大聲讀他手中的信:「從你們每個人都看了這一封信起,我和你們的關係不再是哥們兒關係。我不要那麼多哥們兒了。我承認你們都很義氣,但那義氣,從來僅僅局限在我們之間,凡與我們無關係的其他人,他們如果遭遇了不公平,我們何曾表現過正義和同情?我們之間那種義氣,與我們父輩當年的拜把子沒什麼區別,只不過是一種本能的生存之道!」

  「王八蛋!」國慶破口大駡起來,「他以為他是誰啊?上了大學就了不起了?簡直像上帝在跟人類訓話似的!什麼東西!他媽的,他怎麼一上大學變得這麼王八蛋了?」

  從大家的表情看,人人與國慶都有同感。

  德寶豎起手掌,示意大家安靜,繼續讀下去:「我甚至也不會拿你們當朋友。在今天,朋友之間往往也不說真話。不說真話那還算朋友嗎?而且,朋友在今天也很可能是狐朋狗友的另一種說法。我將視你們為同仁,同仁就是好人加同志……」

  吳倩打斷道:「都什麼呀?東拉西扯的,聽不明白,真是呂川寫的嗎?會不會是……」

  德寶說:「我明白你擔心什麼,他的字我太熟悉了,呂川真跡沒錯!」

  趕超猛地站了起來:「聽這段聽這段,『雖然我入大學才一個學期,卻讓我變了。在工農兵學員中有不少年輕的小野心家,他們不是來學知識的,是來撈政治資本的,大野心家們唆使他們批判誰、攻擊誰,他們就會成群地撲向誰,只要給他們好處!還有些二百五,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上大學的。他們也許不壞,但確實很二百五,小野心家們帶頭喊什麼口號,他們都跟著舉手、張嘴。但是,也有一些優秀青年,他們絕不隨梆唱影,而有獨立的思想,他們瞪大眼睛注視著我們的國家。我相信,當國家危在旦夕的時候,他們將會奮不顧身地與大小野心家們進行鬥爭!我已經有了些這樣的同仁,我希望,你們也要關心國家命運。不要以為狗日的野心家們不騷擾咱們老百姓,那是由於咱們乖。誰不乖試試,他們立馬就會給咱們顏色看!而且,他們打著為人民的旗號愚弄了我們多年,本身就是對我們的最大騷擾!』」

  趕超讀得聲情並茂,那時的他倒很像是一名「五四」青年了。他一手拍著信對國慶說:「然也,然也!國慶你也不要罵他,他的看法還是有他的道理的。於虹是不是例子?咱倆是不是例子?龔賓他小叔是不是例子?還害得龔賓進了精神病院!」

  於虹搶白道:「別拿我說事!忘不了啦?哪壺不開偏提哪壺!」

  國慶也說:「反正我討厭他那種教訓的口吻!輪得到他教訓咱們嗎?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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