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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白笑川卻說:「實際上也沒什麼值得高興的。不算今天,還有五天過『十一』呢,再加上三天假,一頭一尾還不是被關了八九天嗎?就因為那麼點事兒,不勞局長大人打招呼那時也該放了。等於是送了個順水人情,還得咱們動員別人去為他們演出一場。」

  邵敬文愣了愣,臉紅了,難堪地對白笑川說:「你看你白老師,怎麼可以當著徒弟的面這麼說話呢?這是沒趕上嚴打,算你徒弟那倆哥們兒走運,如果趕上嚴打,那還不慘了?再說咱們曲藝工作者能有機會慰勞一下公安幹警,也是咱們的榮幸啊!」

  他的話說得沒錯,一些本市的曲藝界人士聽說要為兩個區的公安幹警演出,確實都甚覺榮幸,熱情高漲。平時幾乎沒有演出機會,誰敢私自表演那就是個事。分文沒收是個事,收錢了更是個事。一個個才藝生疏了,嘴皮子也不利落了,像兩地分居的恩愛夫妻盼著同床共枕的探親假那般,盼著有朝一日登臺演出。人人踴躍,臨陣磨槍,現上轎現紮耳朵眼兒,而政治「不乾淨」的同行對他們羡慕死了。

  秉昆也參加了,又認識了些前輩。演出大受歡迎,兩區的局長政委還接見了他們,陪他們吃了頓待客的食堂飯,秉昆由此認識了些公安幹警,答應期期寄給他們《紅齒輪》。

  一九七四年已經是「文革」第九個年頭了。在政治社會表像之下的民間,開始有種現象悄然復蘇,彌散,互相影響。形形色色的人,對於沒完沒了鬥來鬥去早已厭煩透頂。沒人敢說出這一真相,卻也很少再有人深信「與人鬥,其樂無窮」了。許多人開始對鬥爭哲學「陽奉陰違」,暗中奉行得饒人處且饒人的「好人哲學」。不是「老好人哲學」,而是儘量不整人,爭取不留惡名。一度燦爛奪目的金科玉律已失光澤,「鋼箍鐵咒」引起人們內心普遍的極度反感。好人悄然變多,壞人相對變少且更突顯他們的不可救藥。中國似乎已分化為表裡兩個社會,一個是表層的、虛假的政治社會,一個是開始反思反省、嚮往回歸常態的深層社會,醞釀著重大事變的發生。

  「十一」假期,秉昆他們沒聚。國慶和趕超已轉到拘留所關押,吳倩和于虹心情自然不好,怎麼聚呢?假期一過,他倆出來了,沒瘦,似乎還胖了點兒。趕超說藍警服們後來對他倆還行,待遇上有別于小偷流氓。這一方面是局長打招呼和秉昆他們慰問演出起了作用,一方面是拘留所手下留情。

  國慶還開玩笑,說他這個叫國慶的人,過了一次終生難忘的國慶。然而,於虹沒顏面再在單位待下去了,她交了一份辭職報告。單位換了一位領導,與她談了一次話,談得特別懇切。單位希望她同意說自己是被單位開除的,方便單位向上級彙報搪塞,也是為了應付那些繼續找碴的人。

  領導都把話說到這種地步,吸取了教訓的於虹點頭同意了。單位挺仁義,多給她開了兩個月工資,並允許她帶走一批麥秸畫,反正那些麥秸畫已經成了翻版「黑畫」,只能堆在庫裡了。於虹也不客氣,借輛平板車全拉走了,哥們兒姐們兒家裡便都有了一幅,秉昆家得到了駱駝,他媽挺喜歡。每個得到的人都說好看,這使於虹頗覺欣慰。

  但畢竟失業了,她和趕超都很發愁。

  輪到春燕表現一把了,她找到趕超說:「當時我不許德寶跟你倆去理論,你倆罵我是陸謙。就因為你倆那一罵,我借了本《水滸傳》看,批宋江那會兒我都不看!現在,事實證明你倆並沒有理論出什麼好結果。如果當時德寶跟你倆去了,還不落個同樣下場嗎?那我能不受牽連嗎?如果我也受牽連了,如今指望誰幫於虹呢?要我說,你倆是不懂政治!那事都和政治攪一塊兒了,是你倆能理論出個理的嗎?」

  春燕師傅去世了,她不僅是本市第一名女修腳師,直至一九七四年仍是本市唯一一名女修腳師。由於那位曾是「人民大浴池」金字招牌的師傅去世,作為唯一的女弟子,她也被視為浴池的絕版人物了。又由於她是標兵,其榮譽也是單位榮譽,她在單位就有了點兒特權,比如約見單位領導比較容易,也可以招收徒弟了。如果能以老資格女修腳師的名氣,再為單位帶出一名女修腳師,單位甚至同意她自己挑選合適的徒弟。

  憑了此種特權,于虹順利地成了春燕的第一名修腳師女弟子。自己的姐們兒成了自己的徒弟,這是她高興的事。姐們兒加上師徒,關係更加牢不可破,親密無間。單位寄託於她的希望實現了,也很高興。不那麼高興的只有於虹,由藝術工作者而變成了女修腳師,她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不高興也沒法子,失業的滋味兒太不好受了。

  趕超則對春燕分外感恩,不再視她為陸謙,而稱她為「及時雨」宋江了。

  轉眼到了十一月份。幾場雪後,就到了一九七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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