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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可憐秉昆,早上沒吃幾口飯,中午一口飯沒吃,剛到家連口水都沒喝,就聽到了讓自己心煩意亂乾著急也沒轍的事情,還被媽推出家門催促著趕緊去辦!

  他六神無主地往江北的方向急蹬著車,到了江邊沒上江橋,將自行車架在橋下,坐江堤上發起呆來。他想不能再去找老太太了,為龔賓那事,老太太和老馬同志都做得夠可以的了。即使拿他們哥們兒之間的「義氣」二字來要求,也算得上仁至義盡了。就那種事,非親非故的,誰願鼎力相助呢?一旦被自己的對頭們當成攻擊的把柄,自己很可能因而「中箭」,可人家做得幾乎奮不顧身了。剛過去一個多月,怎麼能再去找人家呢?見了人家,又怎麼有臉再開口相求呢?用人家老太太的話說,你周秉昆當人家是誰啊?又當你自己是誰啊?……

  周秉昆回到編輯部時,臉上的表情肯定特別不好。他一進門,白笑川和邵敬文的目光就驚詫地看著他,直到他坐下去,他倆的目光都沒離開。

  待秉昆從書包中取出稿子擺桌上看時,師父白笑川忍不住問:「你怎麼了?」

  他勉強一笑說沒怎麼,有點兒累了。

  邵敬文說你要是覺得不舒服,可以帶著稿子回家看。

  秉昆確實想回家,也確實覺得不舒服,心慌得厲害,頭暈目眩的。剛往起一站,想到吳倩和於虹肯定還等在他家,自己可對她倆怎麼說呢?這麼一想,心裡火上澆油似的,又是猛地一急,眼前一陣發黑,身子晃幾晃,差點兒要倒下。邵敬文和白笑川及時跨過去,一左一右將他扶住了。他渾身發軟,在椅子上坐不穩,伏在桌上還抖個不停。

  邵敬文有經驗,乾脆與白笑川幫他仰躺在地板上。

  他說:「餓……」

  白笑川還剩有小半個燒餅,趕緊找來塞他手上。他仰躺著,口又幹,噎得咽不下去。邵敬文只得又扶他坐起,白笑川端著自己的水杯,讓他喝了幾口水。

  秉昆吃下半個燒餅,身子不發抖了,卻還是沒勁兒,又仰躺下了。

  白笑川說:「餓的。」

  邵敬文說:「不全對,他心裡肯定還有著急上火的事。」

  秉昆一想到國慶和趕超兩個被銬在派出所的暖氣上,眼角淌下淚來。

  白笑川和邵敬文一左一右坐在他身側。

  白笑川說:「師父命令你,把你心裡那著急上火的事講出來。」

  秉昆說:「與你倆沒關係。」

  邵敬文說:「你是咱們編輯部的人,你攤上的那就不單單是你自己的事,也和咱們編輯部有關係了,和我倆有關係,必須講。」

  秉昆被逼無奈,只得將事情講了一遍,講到國慶和趕超兩個現在的處境,無聲而泣。

  邵敬文問白笑川:「黑畫的事我聽說了,你呢?」

  白笑川說他也聽說了。

  邵敬文說:「那還真就麻煩了。」

  白笑川對秉昆說:「恐怕,只有那個女人能幫你們了,你明白我指的是誰。」

  秉昆說,他已沒臉再去找她了。

  邵敬文站起,在辦公室來回走,後來坐在辦公桌前翻通訊本。他將通訊本放下後,皺眉吸幾口煙,看一眼秉昆,再拿起通訊本呆看著,尋思著。

  白笑川對他說:「你如果能幫就幫一次吧,小周他現在是我徒弟,也算給我一次面子。」

  邵敬文說:「見到過為朋友的事著急上火的人,沒見到過急成他這樣的。白老師,你收他為徒,估計往後讓自己著急上火的事少不了。」

  白笑川說:「我現在就已經替他著急上火了啊!」

  聽著兩位的對話,秉昆心中有了一線希望,雖然已能坐起了,卻仍仰躺著,裝出更加可憐的樣子。

  邵敬文插上門,終於坐下抓起了電話。

  邵敬文在部隊時當過團裡的文書,他的多才多藝頗受政委賞識。政委轉業後在某區當了公安分局局長,他與政委一直保持聯繫。然而,以前畢竟是團首長與機關兵的關係,即使保持著聯繫,也只不過是以前那種關係的延續。

  邵敬文在電話中低聲下氣地說了之後,局長在電話那端說跨著區呢,不是自己想幫忙就能幫得上的,但表示願意試試,讓他等電話。

  他一放下電話,白笑川就開口道:「你少說了一句,也沒問等到幾點鐘,別等到下班了還沒個回話。」

  邵敬文看一眼手錶,什麼都沒說,在桌椅間來回走。

  白笑川又說:「那我先陪小周去吃點兒東西?」

  邵敬文點頭。

  師父陪徒弟吃了頓飯回來,那位區公安分局局長還沒回話。三人坐在各自的桌前,都一言不發地看稿子,也都看得心不在焉。

  直等到下班時間,電話鈴始終沒再響過。

  邵敬文說:「你倆先走,我再看會兒稿子。」

  師徒二人失望地對視一眼,只得向外走。雙雙走到門口,電話忽然響了,同時轉身,見邵敬文已手握聽筒了。

  邵敬文低聲嗯嗯啊啊了一陣,放下聽筒,朝他倆招手。

  他倆便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邵敬文說:「可以放人,但『十一』前不行了。再過幾天就『十一』了,連精神病人都要求家屬嚴加看管,何況你那倆哥們兒是剛鬧過事的,問題不大,時候不好,話說得很死,『十一』前肯定不行了。『十一』假期一過,立刻就放。還有,今後無論在什麼情況之下,不能提什麼黑畫不黑畫的。他們針對的純粹是無理取鬧的行為,與黑畫不黑畫沒任何關係。就當咱們沒說,人家局長也根本不知道那起因。最後,希望咱們編輯部組織幾位曲藝界人士,政治上乾淨的那類,『十一』前為兩個區的公安幹警演出一次。」

  秉昆大喜過望,連說:「明白,明白。」

  白笑川卻問:「那我算政治上乾淨的還是不乾淨的呢?參加還是不參加呢?」

  邵敬文想了想,開通地說:「你還是參加吧。能成為咱們編輯部一員,政治審查很嚴格,證明有關方面也沒把你當年戴帽又摘帽太當一回事。」

  他又問秉昆:「高興了吧?」

  秉昆說:「起碼不再著急上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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