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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邵敬文說:「如此看來,你們叫人家老太太的那個女人,還真是你們的貴人。人生難得遇一知己,遇一貴人就更難了。像咱們三個,可以算是知己,卻都難以成為對方的貴人,有那心也沒那能力啊,小周你夠幸運的。」

  白笑川連說:「沒想到她會那麼使勁兒地幫你們,沒想到,沒想到……」

  秉昆為辦成那事幾天內似乎都生出了些白髮,卻也受到了師父和組長邵敬文的稱讚,從此老少三人更加推心置腹,坦誠相見。

  一波剛平,又起一波——於虹在單位也鬧出事來。

  她那只有二十幾個人且多是姑娘們的小單位,其實也就是個製作麥秸畫的作坊而已,名分上卻直屬省文化廳。「文革」開始後省文化廳被「砸爛」,改成省文化工作執行委員會,但姑娘們的工作沒變,變了的只是上級領導,無非一批老人下去了,一批新人上來了。麥秸畫依然主要提供給國家作為國禮,或作為藝術品出口給國外代理商賺取少許外匯。因為涉外,常有外賓到那小作坊參觀。當年到中國的外賓實在有限,能到A市的更是少之又少,負責接待的幹部們感到極其光榮,故那個小單位的頭頭們往往由省裡直接任命,這使他們覺得自己身份頗高。

  不知是按照什麼人的想法,於虹她們製作了一批動物作品,有虎、駱駝、貓頭鷹、狼什麼的,據說作為國禮贈予外賓時,他們都很喜歡。問題就出在那樣一批麥秸畫上,它們取材於一批「戴罪立功」的老畫家們的國畫,他們是奉命無償為北京各大賓館創作,但有人首先看出了那些國畫作品是「黑畫」,接著,許多人的火眼金睛也都看出「黑意」來。畫虎的是以草為林,三虎為彪,明擺著是為悼念林彪而畫;畫駱駝的將駱駝們畫得那麼瘦,神態那麼茫然,居然題曰「任重道遠」,明擺著是在諷刺大好形勢;畫的貓頭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明擺是在暗示現實慘不忍睹;革命者常說階級敵人「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可畫上的狼卻那麼漂亮……

  於是,「黑畫事件」當然上升到「為資產階級反動勢力復辟做輿論準備」的嚴重政治事件。

  那麼,A市那小小的麥秸畫作坊裡的姑娘們,又為什麼偏偏做出這麼一批連名字都一模一樣的作品呢?不追查行嗎?

  結果一追查,查到了業務組長于虹頭上。

  姑娘們是在她的提議之下製作那批麥秸畫的。

  她又是受誰的指使呢?

  當然,並沒有人指使她。一次外交部禮賓司的人陪同幾位外賓到了A市,參觀了她們單位,一位禮賓司的女同志建議鼓勵姑娘們集思廣益,多從中國畫中借鑒題材,使作品內容更加豐富多彩。對方顯然是一片好意,為了拓寬業務組長于虹的視野,熱情地向她介紹了以上題材。

  事情水落石出,頭頭們就命於虹寫出說明和檢討。

  說明材料寫了,她卻拒不檢討。

  領導耐心地說服她寫,而她就是不寫,理由是自己不知該檢討什麼。

  領導啟發她,說那些畫已經定性為「黑畫」了,你如果不反省檢討,單位過不了關啊!

  于虹在家是老姑娘,雖是普通百姓人家女兒,但從小那也是母親依著父親順著的。自從哥哥姐姐下鄉了,她更成了父母身邊的寶貝。總而言之,她有那麼點兒被寵壞了。

  她說:「那些認為是黑畫的人,不那麼看,而以正常人的眼光看,不都是挺好的畫,並沒有什麼黑的意思呀!」

  領導無奈,停了她的工作,勒令她在家反省,直至肯寫檢討為止。

  其實,領導們人都不壞,對她一向也挺好,甚至可以說挺器重。他們內心裡也認為她的話有道理,但再有道理,該寫檢討也得寫啊!他們和上級審時度勢後一致認為,由於虹檢討最容易幫助單位過關。一個從沒說過任何錯誤政治言論的二十五歲姑娘,還是「紅五類」,誰能將她怎麼樣呢?這話說多了不是,說少了她又不理解領導的苦衷。他們想幫她改改倔脾氣,結果事情搞夾生了。

  於虹找趕超哭訴自己的委屈,趕超是秉昆他們幾個中性格特別容易衝動的一個,當即找國慶請教該如何替於虹討公道。國慶明白,他的意思無非是要自己陪著一塊兒伸張正義。他倆是哥們兒,吳倩和于虹是姐們兒,也是于虹與趕超這一對兒的介紹人,沖哪一層關係自己都得挺趕超一番啊。國慶覺得兩個人還是有點兒勢單力薄,便替趕超說服德寶也兩肋插刀。德寶更是覺得義不容辭。當時春燕在場,她不許德寶去,怕對她這標兵有不良影響,並主張趕超勸勸於虹乾脆寫份檢討過關算了。國慶碰了一鼻子灰,大為不快,說了些春燕兩口子不夠義氣的話,隨後悻悻而別。

  於是,趕超和國慶兩人一身正氣去了於虹單位,與她的一位領導義正詞嚴地理論。雙方不一會兒就都火了,不但互相指鼻子瞪眼睛地吵了起來,而且發生了肢體衝撞。一個小姑娘嚇著了,打電話叫來了派出所的民警。民警一出現,國慶和趕超感覺受辱,惱羞成怒,火冒三丈,對民警也出言不遜,結果雙雙被帶走了。那哥兒倆一向自覺是良民,從沒被人那麼呵斥過,接受不了哇。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如同《水滸傳》中解珍、解寶二兄弟不將毛太公家當一回事似的,在派出所充好漢。都是「紅五類」嘛,總被家庭出身的那個「紅」字罩著,以為就可以有理走遍天下。民警們也大光其火,將他倆用手銬銬在暖氣上了。于虹和吳倩兩個一等不見人回,二等不見人回,心中始覺不安,到於虹單位去找,聽說被民警帶走了,慌忙去了派出所。

  國慶和趕超那時倒也理智了,催她倆快去找秉昆。

  趕超已是義士折腰,英雄氣短,囑咐:「讓秉昆去找老太太!」

  一名民警立刻吼了他一句:「找老太太她姥姥也白找!」

  于虹和吳倩兩個十萬火急地又來到了秉昆家,秉昆不在,秉昆媽聽她倆你一言我一語說了個大概,雖然對什麼黑畫不黑畫的不明白,但同樣著急,義憤地說:「咱們老百姓從不攪和那類政治的事,有些人幹嗎也不讓咱們安心過日子?他們總這麼搞下去國家還有好?但秉昆整天到處組稿,往往不在班上,這可怎麼辦呢?」

  于虹和吳倩兩個一聽,急哭了。

  還好秉昆組到了稿件,回家吃午飯,二人就又將那事重說了一遍。

  秉昆聽罷,仰臉長歎一聲,向于虹和吳倩偏過頭去,束手無策地說:「你們看。」

  於虹跺腳道:「趕超和國慶他倆在派出所的暖氣上銬著呢,你倒是叫我倆看你頭髮幹什麼?」

  秉昆烏雲遮臉地說:「為龔賓那事,我幾天內都生出白頭發來了。他倆現在又出這事,你們找我有什麼用?」

  吳倩不愛聽了,頂了他一句:「龔賓那事是你一個人辦成的嗎?我倆和國慶他倆不是你一發動二話沒說都去了嗎?怎麼,現在到了國慶他倆需要哥們兒相救的時候了,你想做甩手大爺?」

  秉昆媽也急了,對他訓道:「你還說什麼廢話呀?不是讓你去找你們那個貴人老太太嗎?貴人也沒有白當的便宜,關鍵時刻得見困難就上!要不你媽怎麼就當不成誰的貴人呢?快去找她,去吧去吧!」

  她邊說邊將兒子推出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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