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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邵敬文說:「小周啊,你以為你是誰呢?你有多大神通,半天就能把這事擺平?三天后你如果能有好消息告訴我,那就算你能耐了得啦!」

  秉昆先去廠裡找一把手理論。全廠大多數人認為一把手表面看起來只講原則不講人情,其實是位心腸挺軟的領導。

  一把手說:「周秉昆,你以為你是誰啊?這事是你該管、能管的嗎?我就一點兒同情心都沒有嗎?有規章制度,我能怎麼辦?總不能讓我犯錯誤吧?」

  他嘶啞著嗓子說:「頭兒,廠裡其實有責任,你們領導們也已經犯了錯誤。一些人滋擾龔賓的時候,領導們為什麼就不制止呢?」

  一把手瞪著他愣了片刻,不悅地說:「沒想到你被借調了一個時期,變得這麼出息了。你這不是在求我,明明是在將我的軍嘛!你既然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那你們聯名向上級告我吧!」

  秉昆一急,眼淚就流下來了。他沒理可講了,卻仍坐著不肯走。

  一把手也不攆他走,起身來回踱了幾步,歎道:「是啊,我們沒制止,確實也有責任,但都以為那些人議論幾天,一陣風也就過去了,誰想到會是這麼個結果呢?這麼著吧,給你指點迷津去找『她』,『她』老伴如果能從上邊給廠裡批幾句指示,哪怕是模棱兩可的話,廠裡就好辦了。你們幾個費盡苦心的目的也達到了,咱們廠裡人的良心也都會好受點兒。」

  秉昆問:「你究竟讓我去找誰啊?」

  一把手說:「我說得還不夠明白嗎?你也不想想這種麻煩事除了一個人你還有誰能去找!」

  秉昆這才恍然大悟。

  德寶向陽和進步三人也要跟秉昆去找老太太,秉昆獨自一人去了。他帶上了兩期《紅齒輪》,自己簽上了名,還請邵敬文和師父白笑川也簽上名,少不了寫上「請批評指正」五個字。

  他沒去老太太家找她,怕老馬同志也在家,有些話反而不好說了。他扛著自行車上了江橋,直奔糖廠而去。

  好在正是夏末,又非雨天,江邊涼爽,風景也不錯,老太太在江邊聽秉昆說明了相求之意,半晌沒表態,坐在乾淨的江堤上望著滔滔江水吸煙。

  秉昆陪她坐著。

  老太太吸了幾口煙,將半截煙往地上一彈,站了起來。

  秉昆也趕緊站起來。

  老太太板臉喝道:「弄個坑,把煙埋了。風景挺好的地方,別讓我一個煙頭給破壞了。」

  秉昆又趕緊蹲下,用石片在地上劃了個坑,將煙頭埋了。再站起時,老太太已走遠了。

  他小跑著追上她,邊走邊說:「我是代表他們幾個來求您的……」

  老太太站住,面無表情地瞪著他說:「我就尋思你絕不會只為了送兩本雜誌來找我。果不其然,你要強加給我那麼一件麻煩事!還讓我出廠,讓我跟你到這兒,我一個半老不老的老太太,跟你一個半大不小的小夥子並肩坐那兒,我吸著煙,你哭喪著臉,母子不像母子,姐弟不像姐弟,讓別人看了會怎麼想?簡直不成體統!周秉昆,你別忘了我現在雖淪落成了普通工人,可組織檔案中,我仍是在冊的十三級幹部,不是你哥們兒中的一員!」

  秉昆低眉順眼地說:「明白,明白,可在我們心目中,您就是正義的化身啊!」自從聽了師父白笑川的遭遇後,老太太在他心目中的好形象打了折扣,但他也只有搜腸刮肚地說老太太可能愛聽的話。

  老太太皺起眉,反感地說道:「跟誰學的這一套?不會就別溜鬚拍馬!以後再不許你對任何人說那麼肉麻的話,求人的時候也不許說!」

  秉昆連連點頭道:「記住了,記住了……我哥臨走時告訴過我,如果遇到了什麼為難的事就找您,您肯定會幫忙……」

  老太太火了:「撒謊!你哥是那麼說的嗎?哎,你這孩子,怎麼學會撒謊了?是那兩個編順口溜的教你的吧?」

  「不是不是,絕對不是,是我自己……我承認我撒謊了還不行嗎?我哥說的是不許我再給您添麻煩!」他語無倫次了。

  「這還像你哥說的話。」老太太被他黔驢技窮的樣子逗笑了。

  在走回糖廠的路上,她讓他先到市革委會請求老馬同志接見。老馬同志畢竟是市革委會副主任,不是誰想什麼時候見就能見到的,得預約。市革委會有好幾位副主任,各管一攤。有的什麼也不管,只是虛名,老馬同志就是掛虛名的副主任。要求一位掛虛名的副主任接見,得有聽起來很像樣的理由。

  「你就說,他老婆在醬油廠工作過,我們反映的事與他老婆有一定責任關係。」老太太如此這般悉心指導。

  秉昆說:「那樣不好吧?」

  老太太說:「好不好的,你只管那麼說就是。」

  秉昆說:「非得說老婆嗎?說妻子愛人不行嗎?」

  老太太說:「什麼妻子愛人的!我們兩口子都多大年齡了?你那麼文縐縐地說,沒人會認真對待你的預約!就說老婆。說老婆得勁兒,接待的人就不太敢掉以輕心了,那樣你才能預約成功。而我呢,今晚囑咐老馬同志,保證他明天一定見你們。你接著回廠裡要做的事,就是多動員些人,越多越好,明天和別人一塊兒去。」

  「別人怎麼會聽我的呢?」秉昆沒把握了。

  「你要去動員那些對小龔賓造成過精神壓力的人。醬油廠的職工們本質上都不壞,這一點我清楚,你也要相信。小龔賓被送進了精神病院,不是每一個人都會良心不安,但有些人肯定會。你要判斷他們是誰,動員那樣的人。有的人明明自己的行為對別人造成了傷害,也不會感到良心不安。你如果去動員他們,當然是對牛彈琴,所以你要判斷。」

  「記住了。您還有什麼指示?」

  「明天你不要表現出和老馬同志認識的樣子,對他說話也不必太客氣。記住,你不認識他,他沒見過你。你是群眾代表,對他說話越不客氣,事情反而越容易成功,對他也好。事不宜遲,形勢多變,趁老馬同志現在幫得上你們,抓緊辦。」

  秉昆對老太太的指示一一照辦,第二天率領十幾人去了市革委會,德寶向陽和進步自然義不容辭,國慶趕超、吳倩和於虹也都請了假,參與其間,以壯聲威。

  老馬同志準時接見了他們,陪同接見的還有一男一女。雙方都煞有介事,說得振振有詞,接見的洗耳恭聽,不停地記錄。

  最後,老馬同志說:「研究研究。」

  幾天後,醬油廠開了一次職工代表大會,傳達了市革委會領導同志的指示:要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仍要依靠廣大革命群眾。解決他們的實際困難,有利於將他們緊密團結在党的周圍。解決一人一家的實際困難,往往能團結一大批。

  於是,職工代表大會一致決定,廠裡為龔賓報銷百分之七十的醫療住院費。

  邵敬文和白笑川聽秉昆彙報了最後的結果,都很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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