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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兩人之間的話說到這份兒上,彼此除了困惑、鬱悶,都無話可說了。

  德寶走後,秉昆想到各大學招收工農兵學員的工作正是本月,立刻換了一頁紙給哥哥寫信,問哥哥被招成工農兵學員沒有?他聽哥哥和嫂子談過此事,知道哥哥挺渴望上大學的,嫂子也百分之百支持,而那正是他樂見其成的事。他非常清楚,如果他們周家只有一個兒女能搭上這條工農兵學員的大船,那夠條件的非哥哥莫屬。

  一個月後,他才收到哥哥回信。哥哥在信中淡然地表示,他對上大學的事一點兒都不熱切,自己確實對北大荒對兵團有了深厚的感情,對當地教育事業做出一點兒貢獻,那才是自己最大的心願。

  秉昆從字裡行間看出的卻不是淡然,而是索然,從此泯滅了那個盼頭。

  實際情況是,由於張鐵生、黃帥兩樁事件在全國的持續發酵,周秉義他們那個師受到了一些上大學的夢想破滅而心懷怨氣的人的攻擊。他們四處告狀,使身為教育處副處長的周秉義難以招架,窮於應付,壓力極大。他與冬梅的夫妻關係也成了那些人攻擊的內容。為了減輕全處其他同志的政治責任,他只得引火燒身,將執行「資產階級反動教育路線」的罪名獨自扛下來。

  不好的事接二連三地發生,雖然沒有一件直接發生在秉昆身上,但讓自己的朋友們處境恓惶,日子很不好過,便也搞得他心煩意亂。

  小龔叔叔龔維則被開除了警籍,成了政治勞改犯。在公安系統政治學習班組織的一次討論會上,有人說:「取得了徹底打倒劉、林兩個資產階級司令部的偉大勝利,即使全中國人都成了文盲,那也是『文化大革命』對中國乃至全世界做出的貢獻!」

  聽者們肅然點頭。

  龔維則本來是作為積極分子參加學習班的,數次發言也被認為很有水平,甚至還作為代表在大會上發言,給一些領導留下了深刻印象。有人還因此預測,估計學習班一結束,他將會受到重用提拔。

  也許是有點兒得意忘形,或者那天由於什麼原因情緒不佳,總之他一反常態,瞪著說那話的人問:「你說的那算是人話嗎?擁護『文化大革命』也沒你這麼擁護的吧?你願意成為文盲嗎?也願意你的後人都成為文盲嗎?政治學習是嚴肅的事,嚴肅的事那就不能裝出嚴肅的樣子胡說八道,傳出去是會影響我們學習班的政治聲譽的。」

  對方卻說:「你別問我,誰說的問誰去!」

  他頂了一句:「不管誰說的,那都不是人話,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是屁話!」

  不料對方錦袖出鏢地輕輕點了一句:「那話是春橋同志說的。」

  這一「鏢」仿佛正中龔維則的咽喉,他半張著嘴頓時瞠目結舌。

  眾人大駭。

  更有的人,不知是裝的還是真的嚇成了那樣,嘴張大的程度如同下巴脫臼了,沒人幫著複位就根本合不攏了似的。

  突然有人扇了龔維則一耳光,緊接著他遭到了幾個人的拳腳攻擊。

  後經查證,那話確實是張春橋在上海「批林批孔」動員會上所講,並未公開發表,後來只口口相傳于消息靈通人士之間。

  於是,龔維則辱駡中央首長的罪名坐實了。他在認罪書中再三辯稱自己確實不知那話是首長講的,自己也確實是為了維護那一屆政治學習班的聲譽。這等於不打自招,承認自己內心裡就是覺得那話不是人話,越辯罪名越實。

  實際上,那起事件是幾個嫉妒他的人處心積慮設下的陷阱。他們估計張春橋那話會引起他反感,偏偏拋出那話來激怒他。真的被提拔了會讓別人嫉妒,可能被提拔的人往往也會遭到嫉妒。他們陷害他,並不意味著他們思想上認同張春橋的話。在這一點上,他們與龔維則思想特別一致。恰恰是他因為表態好被提拔,就更加讓他們妒火中燒。即使龔維則果然被提拔了,那也高升不到哪兒去,無非就是調到別的派出所去當副所長,而且很可能還是調到離市區更遠的鄉鎮派出所去。但是,心中妒火已經燃燒起的人通常不管那些,他們只要享受達到目的的快感。強烈的嫉妒,類似對無辜者實施報復。

  有關領導對這起事件很震驚,繼而很遺憾。他們想保一下龔維則,但嫉妒他的人同仇敵愾,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揚言鐵證如山,板上釘釘。於是,那些領導只好表示痛心了。

  那起事件當然也會傳到醬油廠去。離北京很遠的A市人,十之八九對發生在北京的事並不真的關心。那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對於他們,發生在本市、本區、普通人中的事則不同了,關注度那可要高得多,仿佛部落人特別關注自己部落發生了什麼那樣。

  醬油廠的人有的聽說龔維則的侄子就在本廠,此前不知是誰,於是結伴去出渣房一探究竟,要不就在食堂裡對著龔賓指指點點,交頭接耳。更有甚者,上下班時站在廠門口不走,非讓別人告訴他哪個是龔維則的侄子。龔賓似乎不再是一名片警的侄子,而是張春橋的侄子。進步耳聾,有心想要保護龔賓免受滋擾,卻也不知如何行動。向陽和德寶仗義,因而罵過某些人,還幾乎與人動起手來,結果事與願違,連原本沒那份好奇心的人也好奇起來了。唐向陽自從當了班長後,把愛護龔賓和進步當成自己的神聖使命,時時處處學習秉昆三人的君子風範,希望自己充當老太太般的保護神角色。機會終於來了。這靠邊站的中學校長的兒子,在醬油廠完成了感情立場的根本轉變,不但和幾個草根階層的兒子成了哥們兒,而且一心要做富有犧牲精神的一個哥們兒。他在別處從沒這麼容易獲得真誠的友誼,這讓他立誓回報。

  唐向陽經常勸龔賓想開點兒,叔叔的問題,別太當回事。

  然而,龔賓天性膽小、心理脆弱,他從未經受過類似考驗。忽然有一天,他在班上開始面壁傻笑,或獨自嘟噥不休。

  他精神崩潰,瘋掉了,被送入精神病院。

  關於他的住院費問題頗有爭議,廠裡認為不是工傷,也沒廠裡一點兒責任,按公費醫療條例,廠裡是不能承擔的。他的父親只不過是一家小廠的三級車工,母親沒有工作,哥哥在插隊,自己還養活不了自己呢。所謂爭議的另一方,其實只有兩個半人——向陽、德寶和進步。進步耳聾,無法參與爭論,只能算半個人。兩個半人所代表的正義,力量太單薄。何況廠裡也有廠裡的難處,總得照章辦事啊!

  於是,德寶向秉昆告急。

  秉昆那火上得大了,一夜之間扁桃體就發炎了。

  第二天,他向邵敬文請假。邵敬文很感動,爽快地准了他三天事假。

  他說半天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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