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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上部 第十六章

  每一年的上半年都比下半年過得快。

  人們會覺得,春節後上班不久,日子像電影中交代畫面似的,匆匆切換幾次就到「五一」節了。

  五月份的前十幾天是周家喜氣洋洋的日子。周秉義和郝冬梅在「五一」當天上午雙雙回到周家,「五四」青年節那天傍晚,父親周志剛也千里迢迢從貴州回來探家了。秉義和父親經過幾次書信溝通,終於能在同一段日子都請下了探親假,這是頗不容易的事。本來父親在春節前就能請下探親假,那樣便能在家中過完春節了,但秉義當時請不下假來。春節前師部請探親假的人多,現役軍人和知青都希望回家過春節,他是知青幹部,不好意思紮那個堆。郝冬梅他們農場請假容易得多,但秉義不能回家過春節,她一個人回城覺得沒意思,便陪著他拖到了五月份。自從秉義下鄉,父親就一直沒見過他,算來六年了,父親別提有多麼想他。周志剛還沒見過郝冬梅,當然也很希望看看這個「走資派」的女兒,看看究竟兩人般配不般配。

  父親原本可以在「五一」當天晚上,最遲可以在五月二日上午到達A市。他班裡那個秀才郭誠特有孝心,說自己父母沒吃過臘肉,買了幾斤臘肉讓他捎帶。郭誠拍電報讓他姐在石家莊車站和周志剛交接,可他姐不太將弟弟的電報當回事,打發自己的半大孩子去車站,結果交接很不順利。周志剛是辦事一板一眼的人,對別人的託付一向認真,何況是郭誠的託付。他不達目的不肯罷休,結果就只能改簽了車票,通過車站廣播才終於找到那個半大孩子。改簽的車票沒座,再加上一路晚點,他進到家門已疲憊極了,沒和家人說幾句話就上炕倒頭便睡。

  第二天,他在早飯桌上才看清了郝冬梅的模樣,覺得完全配得上自己的大兒子,心中暗喜。冬梅對他很尊敬,「爸、爸」一聲聲叫得很親,他更是喜上加喜。他是農民出身的工人,對兒女的終身大事那還是有一定形象要求的。

  秉昆媽背地裡問他:「你覺得怎麼樣?」

  他說:「太有資格成為咱們周家一口人了。或窮或富,這是老百姓誰家都決定不了的,我從不尋思那些。我只一個希望,就是咱們周家的人一腳邁出家門,男人有男人的樣子,女人有女人的樣子,那我就心滿意足了。」

  父親的話被秉昆無意間聽到,他便想到了鄭娟和她媽她弟以及她的孩子。如果自己與鄭娟結為夫妻,她的盲弟弟她的兒子必定也要與自己長期在一個屋頂下生活。光明他是可以接受的,他對那盲少年已經有種一言難盡的感情但對鄭娟的兒子卻毫無感情可言。並且,萬一那孩子以後越長越像「棉猴」呢?「棉猴」長得就不怎麼樣,尖嘴猴腮,一副猴相。

  正這麼呆想著,父親轉身看到了他,上下打量他一番,攥攥胳膊,拍拍臉頰,欣慰地說:「秉昆也長出男人樣了,像我年輕的時候。我年輕時,不少人說我要是扮武生,周瑜、趙雲、姜維、馬超什麼的,是會很有扮相的,扮武松也接近。我把話當你面兒擱這兒,你不要自己亂搞對象,得尊重你媽的意見,你媽那還是很有原則的。」

  秉昆就裝出傻笑,心情更加複雜。

  母親接過話說起了春燕那檔子事,仍有埋怨之意。

  父親想了一下想起來了,說不就是喬家的三丫嗎?沒什麼遺憾的,吹就吹了吧。

  母親說人家春燕出落得有模有樣,當上市一級標兵,還馬上要分到房子了。

  父親說:「那你當媽的就更不能再說埋怨秉昆的話了。人家春燕都成了他好工友的媳婦了,你還老埋怨他那是什麼意思呢?當媽的不興這樣。」他對秉昆說,「找個比春燕更好的,用事實堵住你媽的嘴。」

  秉昆趁機說,前不久有人給他介紹了個對象,人長得多麼多麼好,心眼也好,品性更是沒挑的,總之哪兒哪兒都好……

  母親就說:「那你還三心二意的幹什麼呢?趁你爸你哥你嫂子都在家,帶家來讓我們一起幫你參謀參謀啊!真是你說的那麼好能定就定下來,你爸你哥和你嫂子不是會走得高高興興的嘛!」

  他鼓起勇氣說:「但她是個年輕寡婦,有一個出生不久的孩子,還有一個……」

  母親張了幾次嘴才問出一句話:「還有一個什麼?!」

  他破釜沉舟地說:「還有一個八九歲的瞎弟弟。」

  父親火了,橫眉豎目地吼:「渾蛋!有正經小夥子和寡婦搞對象的嗎?誰給你牽線搭橋的誰渾蛋!明擺著沒安好心,想坑你!是朋友也要和他絕交!」

  他迎難而上繼續說:「是年輕寡婦,只比我大一歲……」

  父親揚起巴掌就要扇他,他這才趕緊躲開,裝出嬉皮笑臉的樣子,說自己是在開一個大大的玩笑。

  母親長出了口氣,撫著胸說:「兒子,你以後可千萬別跟你媽開這種玩笑,驚得你媽心裡七上八下的。我可經不住。」

  父親余怒未消地說:「我也經不住,你開的是要你爸媽老命的玩笑!剛誇了你幾句,你怎麼就亂跟你爸你媽開起玩笑來?我那一巴掌沒扇在你臉上算是便宜了你!」

  過了兩天,哥哥秉義約他散步,邊走邊和他談論應該怎樣對待個人問題。哥哥說,好青年正確對待個人問題的三原則是,要對自己負責,對對方負責,還要對雙方的家庭主要是父母負責。最後一條比較有伸縮性,兄弟姐妹的看法可以兼顧,但也可以不予考慮。對自己負責就是不勉強自己,凡當初勉強,婚後生活必有裂痕。對對方負責就是要真誠坦白,不能為了與對方實現婚姻目的就隱瞞自己的實際情況。要明明白白地講清自己是怎樣一個人,自己家庭是怎樣的家庭,讓對方一清二楚,要讓對方做出感情和理智的決定。

  聽了哥哥的話,秉昆認為鄭娟對自己正是這麼做的,更覺得鄭娟好,也更因自己對她那份真情實意的壓力而內疚。他堅稱鄭娟絕對不是真實存在的,一口咬定那是他對爸媽開的玩笑。

  哥哥居然信了,像以前那樣捋捋他的後腦勺,調侃說:「想不到你也有幾分幽默感了,可喜可賀,但是請老弟謹記,有些玩笑只能對你哥和你嫂子開開,對周蓉開開也無妨,卻不可以與父母大人開,他們吃不消啊!」

  父親在探親的頭幾天早出晚歸,他要到好些老工友家去探望,送達別人委託他捎帶的東西。哥哥和嫂子有與父親一樣的任務,以至於父親的任務已完成,他倆還在終日東奔西走。

  父親能夠安心待在家裡以後,母親和他聊得最多的是關於周蓉的話題。母親問得很細,甚至問到了外孫女長得像女兒還是像那個倒黴的傢伙?父親起先有問必答,百問不煩。有一天他的耐心一下子偽裝不下去了,告饒地說:「我就去看過女兒一次,哪裡會記住那麼多?你究竟還要知道些什麼,乾脆讓秉昆替你寫紙上,我帶回去讓女兒自己寫信告訴你!」

  母親因父親僅去看過女兒一次,嘮叨著責備他對女兒不夠疼愛。

  父親替自己辯護道:「你站著說話不嫌腰疼!你就不曉得我去看她一次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我倒是想經常去看她,那也得有時間。我是個閒人嗎?我是一班之長,我們加班那是家常便飯!」

  母親再嘮叨,父親就躲出家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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