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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她說:「牛奶羊奶都有膻味兒,人奶沒有。我弟又不傻,騙不了他的。再說牛奶和羊奶都不易買到,家裡怎麼會有呢?他一想就不對勁兒了。」

  「擠在碗裡給你媽喝不行嗎?你媽那麼瘦,有時我看著她好心疼。」

  「我也那麼想過,哪敢說呀?一片孝心也不敢跟我媽說呀,真說了還不把我媽氣個好歹的呀?我媽真生氣了,罵我和我弟的時候可凶了,那時我和我弟都怕她。」

  「小時候聽我媽講,古代還有那孝心的兒女,父母生病了,肯從自己身上割下肉來做藥引子呢!」

  「那是不同的。誰喝過一個女人的奶,那女人差不多等於是誰的媽了。如果我媽病了,真得人肉做藥引子才能治好,我也肯為我媽從自己身上割下片肉來。幾斤我是做不到啦,半斤八兩的我不怕疼。」

  二人的話說得很認真,誰都絕無調笑的意思。他倆是在認認真真地討論,最值得珍惜和最有營養的好東西,怎麼做才不至於白白糟蹋了。最後達成共識還是由他享用了的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低頭看著他像孩子似的吸吮時,她自言自語地問:「你說,一年到頭吃的是粗糧,過年過節才能多吃到幾斤細糧,魚啦肉啦雞啦蛋啦保養身體的東西我長這麼大沒吃到過幾次,咋會有這麼足的奶水呢?」

  秉昆只管孩子似的享受,沒接她的話。

  他很喜歡和她閒聊,也喜歡聽她自言自語。雖然只不過幽會了兩次,她說的話加起來也不是太多,他卻覺得無論是與她說話還是聽她自言自語,都是很愜意的事。她似乎是這樣一個女人,只要信任誰了,對那個人就沒有一點兒藏著掖著的了。她不像春燕,春燕有心機,她絕沒有。她不像吳倩,吳倩太小心眼。她也不像于虹,於虹自我保護意識很強,總怕自己在什麼事上被人算計了,吃了虧。而她幾乎沒什麼防人之心,若對一個人好,便處處先考慮他的感受,寧肯為對自己好的人做出種種犧牲。誰和她聊天也長不了見識,她根本就沒什麼與文盲家庭婦女們不同的見識,也沒什麼人情世故。

  然而,她有時說出的話蠻有意思,算不上是幽默,而是可笑的童言——這正是他喜歡聽的。

  他抱住她柔軟的身子,從她的乳房吮吸著溫熱潤胃的乳汁,心想這個女人他要定了!

  見他吮吸起來沒完沒夠似的,她才輕輕推開他,歉意地說:「行了行了,不那麼脹了,得給我兒子留夠了,要不明天一早他要吃奶不夠了可昨整?」

  見他傻笑,她自言自語:「現在我覺得你也像是我兒子了,我才比你大一歲,怎麼會有這種感覺呢?真不好。」

  他終於見到她害臊的樣子了——她雙手捂著羞紅了的臉扭過身去。

  他一直把她送到看得見她家的地方。

  那時,他已經知道她一家三口不被外人所知的關係了。她是母親撿的女兒,她弟也是母親撿的。母親將她弟抱回家時,她已十幾歲了,這種事騙不了她了。

  她問母親:「這小弟明明是個小瞎子,你為什麼還要把他撿回家裡來呢?」

  母親說:「別說撿。不管什麼值錢的不值錢的東西都可以撿,但人就是不能撿人。凡說誰撿誰的人都是不拿別人當人的人,是有罪過的。記住,這小弟是神賜給咱們的,說不定他自己就是神,裝成瞎了的樣子,看咱們以後怎麼對待他。如果咱們對他好,那神也會對咱們好。」

  她問:「如果別人偏說他是咱們撿的呢?」

  母親說:「別人愛怎麼說由他們說去。只要咱們母女倆一口咬定他是媽生的,他以後就不會信別人的話,只信咱倆的話。」

  她又問:「等他長大了問『姐,咱倆怎麼沒有爸爸呢』,我該怎麼對他說啊?」

  母親說:「你爸爸就是他爸爸嘛,告訴他你爸爸是賣糖人兒的,得病死的就是了。」

  「可你以前說我爸是彈棉花的。」

  「我不是老了嘛說話經常顛三倒四的,以後你對你弟是怎麼說的我就怎麼說,只要咱倆別說岔就行。」

  後來,她每一天都見證了母親又要賣冰棍掙錢,又要屎一把尿一把地將弟弟拉扯大是多麼的不容易,儘管母親也常訓弟弟:「你個小瞎子太讓我操心了!」

  當弟弟會說話時,她就告訴他,他們爸是賣糖人兒的。依她想來,賣糖人兒的爸比彈棉花的爸更愛兒女。

  後來,她就充當起她弟的小母親來。

  再後來,她母親大病過一場,沒錢治,躺在家聽天由命硬挺著。有一天夜裡自以為挺不過去了,母親攥緊她的手承認,連她這個女兒也是撿的。

  她號啕大哭著說:「不是,就不是!我是神賜給你的!」

  她將弟弟哭醒了,弟弟也哭起來,姐弟倆抱著哭成一團。

  母親卻沒流一滴淚,只是要求她保證,如果他們姐弟倆沒了媽,日子再窮愁,也不許她拋棄弟弟,一定要和弟弟相依為命。

  在手牽手走往她家的那個寒冷又漆黑的深夜,她娓娓道來,告訴了他以上的真相。她說母親挺過那一場大病後懊悔了,怕她們母女倆的關係從此結束了。她說才不會的,相反,她更愛護她弟也更心疼媽了。她說媽並不信佛,也不信什麼洋教,家裡從沒有任何與信仰有關的東西。她當然不信什麼神賜的說法,也當然不信她弟是什麼神明的化身,但有時卻難免會覺得,興許她媽才是什麼神明的化身,要不她媽為什麼樣子那麼醜而心地又那麼好呢?媽即使在外邊看到了只小野貓或小野狗,都會顛顛地跑回家拿些吃的東西給它們。

  聽她平靜地講著,周秉昆的心一陣陣發抖。此前他聽自己的母親和鄰家女人們聊過同類事,不是第一次聽說。但那樣的事發生在鄭家三口之間,而自己又恰恰和她們一家三口發生了如此異乎尋常的關係,這一事實太讓他驚駭了。是的,是驚駭而不是驚訝。他由於驚駭而內心發抖,以至於全身也發抖起來。他把她的手握得很緊很緊,為的是不使她感覺到他在發抖。他並沒問她,是她主動說的。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在他倆好得無以復加之後,在護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居然主動而平靜地告訴他這些真相。他認為她不主動說也是可以的,也大可不必說。

  然而,接下來她告訴他的真相確乎令他震驚了。

  她說她的兒子並不是塗志強的種,而是「棉猴」的。儘管她已經生下他的種,卻和秉昆一樣不知他的真實姓名。因為他一入冬就穿上了「棉猴」,一直穿到來年開春,所以她和秉昆一樣也是在心裡叫他「棉猴」的。

  她說媽太憐惜她這個女兒了,不肯讓她幫著賣冰棍,怕她遭到壞小子們的調戲和羞辱。她非幫著替媽賣了幾次,最後一次真的被壞小子們欺負了,於是認識了塗志強。他為她大打出手,兇狠極了,正所謂不好惹的怕不要命的,結果他以寡勝多。而那件事並不是一場戲,他是真的見義勇為。

  她問:「也算見義勇為吧?」

  他說:「不是算,就是。」

  她說她和塗志強好了以後,才漸漸覺出他的不對勁兒。後來終於清楚,他對女人不怎麼有興趣。不是完全沒有,是興趣不大。他的興趣更在男人身上,他和瘸子那時已是同性戀關係了,瘸子戀他像古代的佳人戀如意郎君。

  她說開始下鄉後,她一度也想偷偷下鄉,為了擺脫塗志強,也有幾分是為了擺脫這麼一個家。可在去報名的半路她的想法改變了,怎麼也不忍離開那麼一個媽那麼一個弟了。她說有她在,家再不像個家日子再不像個日子,媽和弟心裡卻有種依靠。

  她說她有時也後悔當時沒下鄉,正是在那以後,「棉猴」姦污了她。僅僅一次,就讓她懷了孕。

  她說「棉猴」為此付出了代價,自己剁掉了一截中指。

  她說塗志強是知道的,所以常酗酒。如果不是因為酗酒,可能就成不了殺人犯。

  在已經看得到她家的地方,她站住了,請求道:「再抱抱我。」確乎是請求的聲音,毫無撒嬌的意味。

  他並沒有被震撼到木然的程度,頭腦反而十分清醒。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必須的。

  他摟住了她,儘量做得溫柔,然而心裡已幾無溫柔可言,那時刻他滿心都是迷惘,像一個走進了客棧的旅人,已在極中意的客房安息了一夜,清早醒來發現哪兒都不對勁兒,雖不是黑店,但繼續住下去肯定麻煩纏身。還有幾分光火,認為她完全沒必要把那些其實他不知道為好的事一股腦兒和盤托出,徹底敗壞了他的心情。

  二人都穿著厚棉襖,那種相互的摟抱只不過是象徵性的動作而已,不太可能產生傳達柔情蜜意的作用。

  她的手指橫一下豎一下劃著他的棉衣,平靜地說:「我不願以後你問的時候再交代問題似的一點點兒告訴你。我覺得就在今夜,一股腦兒都告訴你才對。如果你以後還是會想我,那就真是咱倆的緣。如果不了,證明我現在就告訴了你是對的。如果你以後連幫我們都不願再幫了,那你也還是我和我媽我弟的恩人,我們會一輩子銘記住的。我媽總是教導我,對自己有恩的人,一定要實心實意地對人家好。我也就只能對你好到這麼一種程度了,可我是實心實意的,真的,不是隨便陪你玩玩感情的。」

  她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輕輕推開他轉身跑了。她的唇是冷的,親在他臉上是涼的。在無月的深夜,那條胡同看上去像地上裂開的一道豁唇露齒的口子,她仿佛要從那道口子跑入地底下去。

  他呆呆站在原處,茫然地望著她的身影,覺得自己似乎只是一具軀殼,或是行屍走肉,五臟六腑仿佛都被一隻看不見形狀的怪獸之爪掏空了。

  後來,他繼續做著瘸子和「棉猴」託付他的事,卻再也沒讓鄭娟的弟弟捎過信或紙條。有一次,他和瘸子他們見面時,只因「棉猴」說了一句他不愛聽的話,他差點兒將「棉猴」當街掐死。下一個月他就只見到瘸子一個人了,瘸子說「棉猴」怕死他了,他雙手掐脖子時,「棉猴」從他眼裡看到了要命的凶光。

  瘸子問:「不僅僅是因為那麼一句話吧?你是不是還因為別的什麼事不高興啊?」

  他惡狠狠地說:「所有的他媽的爛事都讓我不高興!」

  連瘸子都有幾分懼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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