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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春燕和德寶他們到家裡來了一次,向陽三個小兄弟也來了,國慶和趕超帶來了他倆的對象,總之一個不少,都說看看大叔、大伯那是必須的。母親對吳倩很高看,向她請教介紹對象的經驗,佩服她一介紹就成了一對,自己介紹過那麼多次僅成了春燕和德寶一對,並且他倆還是先將生米煮成了夾生飯。反正都已親得像一家人似的了,說什麼都不見外。眾人笑罷,吳倩謙虛地說其實她也沒什麼好經驗,無非對於虹往死了誇趕超,接著再往死了貶低於虹,警告她如果不死心塌地跟趕超好,那很可能就成了老姑娘。對趕超也採取同樣的攻心戰術,使他相信於虹對他不但是最好的,簡直還是最後的。

  母親恍然大悟:「明白了,就是連哄帶嚇唬,打擊一個,大樹特樹另一個,同樣的法子再反過來實行一次唄!」

  連在晚輩面前一向保持嚴肅形象的父親,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哥哥和嫂子當時也在場,嫂子對哥哥耳語了幾句,哥哥就對秉昆耳語道:「你嫂子說你有這麼多好朋友,她替你高興。」

  秉昆覺得特有面子,就騎著自行車到處找鄭娟她媽,找到後買了幾十根冰棍拎回了家。

  光明當時問他:「只買冰棍,再沒別的什麼事了嗎?」

  一句話問得他心裡好酸楚,他也像哥哥那樣捋捋光明的後腦勺,小聲說:「告訴你姐別誤會,我最近沒時間去看她。」

  因為撒謊,臉都紅了,幸而光明看不見。回到家裡,他情緒變壞,儘量掩飾,沒被任何人看出來。

  朋友們將冰棍吃光後告辭了,沒準備是沒法留下大家吃飯的。當年,也沒有哪一戶普通人家請那麼多人下館子,否則簡直等於是明天的日子不過了。

  往後幾天裡,街坊鄰居也紛紛來看望父親,連龔維則都特意來到了周家一次,春燕的爸媽還請周志剛老兩口去他們家吃了一頓。

  父親臨走的頭兩天更多的時候在睡覺。他對老伴說自己確實老了,回來時想家心切,一路再辛苦也扛得住,離家時越尋思一路的辛苦越打怵。

  他走時除了老伴、兩個兒子和一個兒媳全去相送,秉昆的朋友們也一個不少地等在站台上,場面不小,使他走得既高興又風光。秉昆心裡也暖暖的,備覺友誼的可貴。

  秉義和冬梅繼續早出晚歸。他倆另有重要的事——冬梅爸不但沒解放,人在何處仍不清楚,與她母女失聯了,到處打聽也沒人能告訴確切下落。哥哥嫂子不願讓母親知道,怕她著急上火。他們也不願讓秉昆知道,秉昆是偷聽到了他倆談話才知道的。

  一日,秉義和冬梅小兩口去馬叔叔家。馬叔叔原來是曲老太太的老伴,秉昆他們稱作老馬同志的馬守常。冬梅的父親郝似冰比馬守常年長一歲,曾是摯友。冬梅與馬守常夫婦的兒子是發小,馬家的兒子小冬梅兩歲,從小就叫她姐,下鄉後還一直保持通信。

  馬守常夫婦見了冬梅自然高興,對她選丈夫的眼光大為讚賞。老太太送給她一支美國造的「派克」金筆和一個高級影集作為新婚賀禮。

  馬守常回到軍事工程學院任副院長了。省革委會不知從什麼渠道得到信息:周總理向毛主席擔保,馬守常肯定是執行「毛主席革命路線」的人,獲得了毛主席的認可。省革委會反應迅速,立刻將他增補為常委。市革委會不甘落後,再補選他為副主任。

  馬守常自嘲說:「我又成香餑餑了,一下子還真有點兒不適應。」

  當冬梅問及自己父親的事時,馬守常夫婦欲言又止,氣氛頓時凝重。

  秉義說:「如果我在場你們不方便相告,那我可以回避。」

  馬守常歎道:「你倆都是小兩口了,還回避什麼呢?」

  老太太說:「那就告訴兩個孩子實情吧。他們都是大人了,相信他們能正確對待的。」

  馬守常說:「看來是非要將劉少奇置於死地而後快啊!劉少奇在東北工作過,在瀋陽被捕過,當年的滿洲省委代理書記派人瞭解過情況,實施過營救。要將劉少奇的『叛徒』罪名定死,那兩個人的證明材料就極為關鍵。郝冬梅的父親後來與其中一人工作過一段時間,估計也被列為重要知情人了。」

  冬梅不解地問:「劉少奇已經被永遠開除出黨了啊!」

  馬守常說:「是啊,但如果誰被列為重要知情人,比如你父親,他不和專案組配合的話,那肯定也同樣成了眼中釘、肉中刺了。」

  馬守常說這也是他的一種推測,他確實不知道冬梅的父親被關在什麼地方。一旦被中國第一政治大案牽扯上了,親人就得有最壞的思想準備,任何人都愛莫能助。

  冬梅沒聽完他的話,就哭了。

  老太太埋怨老伴說:「你幹嗎把話說得毫無希望呢?」

  馬守常生氣道:「希望在哪兒呢?你以為他們把我解放了,我就又看到什麼大好希望了嗎?我沒看到!」

  秉義握住冬梅一隻手,心亂如麻,不知說什麼好。

  冬梅畢竟是冬梅,有很強的自製力,在老太太的相勸之下,漸漸止住了哭聲。她堅強地說:「謝謝馬叔叔告訴了我那些,我自己總是想來想去想不明白……你們放心,我會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的。」

  老太太摟著她說:「時間,孩子,有時候我們也只能將希望寄託於時間……我相信你爸爸比你更堅強,時間會保佑他的……」

  老馬同志趁機轉移話題,問秉義家裡的情況,三言兩語,便提到了秉昆。

  老太太說:「想不到他是你弟弟,他們幾名青年工人是我在醬油廠時的忘年交,你弟還搭救過老馬同志呢,咱們的關係更近了!冬梅她父親的忙是幫不上了,但你可以回去跟你弟說,遇到什麼麻煩只管來找我。」

  氣氛剛好點兒,又來了位客人,竟是蔡曉光,一身工作服,臉上鬍子拉碴的,看上去老了十歲。

  三個當年的朋友加讀友意外相見,頗多感慨,既親切又陌生。

  蔡曉光也是為他父親的事而來的。他父親當年是老馬同志的老部下,他請老馬同志在一份用鋼板刻的證明材料上簽名。材料上已有幾個簽名,證明他父親從來不是林彪線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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