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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她緩緩抬起頭,臉上也有淚了,向他伸出手臂說:「摟摟我。」

  他像被火炕電著了似的,立刻彈跳而起。還沒來得及抱住她,反而被她一下子抱住了。她的唇狂熱地親在他臉上,同時不停地喃喃著:「我的貴人,我的好人,我的恩人,我要把我的身子給你,我也要你,我的身子它想要你……」

  後來,他倆誰都不記得是誰插上門了。也不記得究竟是他將她抱到了炕上,還是她將把拽倒在炕上了。俗常道德的旌旗悄沒聲息地退場了,在與一個甜睡中的嬰兒保持距離的火炕另一邊,男人和女人在溫熱的炕上完全受性欲支配,進行著亙古以來的原始儀式。

  當他們都仰躺著平定了喘息以後,她忽然失聲笑了。

  他奇怪地向她側過臉去。

  她說:「都忘了拉上窗簾。」

  他欠身想要去將窗簾拉上。

  她說:「不用啦。」伏在他身上,俯視著他問:「你好嗎?」

  他反問:「你呢?」

  她紅了臉微笑道:「挺好的。」

  他看出了,她臉紅並不是由於害臊,而是由於說謊。她說「挺好的」,差不多也就是「不怎麼好」或「沒我想的那麼好」的意思。

  實際上他也沒感到有多麼好,反正不像他所想的那麼好。他剛才表現笨拙,完全不知所措。如果不是她引導,他甚至不曉得自己究竟該怎麼做。他又緊張又心急,如同一個想要幾口吃下一塊燙嘴的嫩豆腐的人。除了一連串手忙腳亂的動作,他對於已經結束了的事甚至都沒留下什麼美妙的回味。如果說他終究也享受了什麼,反而是緊張過後的全身鬆弛,心急過後心跳平穩的感覺。

  他羞愧地側轉了臉。

  她用長辮梢輕輕拂著他的臉頰說:「你剛才有一會兒渾身發抖,是因為心裡害怕嗎?」

  他說:「有點兒。」

  她說:「你呀,別考慮那麼多,啊?我絕不會黏上你的,我怎麼會那樣呢?對任何一個男人我都不會,更別說對你了。你如果想我了,就給我媽送個紙條,寫上你哪天什麼時候來,我就會一心一意在家等你。反正我媽不認識字,我弟是瞎子,隨便你寫什麼他們都不知道。就是他們知道了咱倆之間的事那也沒什麼,他們不會嫌棄我的,更不會認為你是壞人。我覺得,大概我媽和我弟也都希望我能替他們報答你。除了像剛才那麼報答你,我還能怎麼報答你呢?如果你有對象了,那你就千萬不要再來了。如果你結婚了,那你就必須把我忘掉。今天咱們就這麼說定了,行不行?」

  他又正臉看著她的臉了,平靜地說,「那如果你想我了呢?」

  她苦笑道:「別管我。你一替我想,那可不就考慮得多了唄。我想你,我能忍,反正肯定比你能忍。再說我有了兒子。一個女人有了兒子,那就會與沒有兒子的時候不一樣了,明白嗎?」

  他說:「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你說的那些,我都沒考慮。我不願再讓自己想你想得很苦了,也不願讓你想我想得很苦。只是剛才……我對不起你了,讓你失望了……」

  他又側轉了臉,因羞愧而臉紅到了脖子。

  「是這樣啊!」她開心地笑了,給了他一次深吻後說,「毛頭小夥子的第一次差不多全像你剛才那樣,許多女人都知道這一點的。剛才你的表現還是不錯的,我給你及格,別這麼不開心,也笑一下嘛!」

  他這才勉強一笑。

  第二天,周秉昆又到拖拉機廠俱樂部去了。揣在兜裡的不是紙條,是封了口的信封。他沒把信封交給鄭娟媽,怕她丟了,而是交給了鄭娟的弟弟,認為那更穩妥。昨天剛見著了,今天又要求捎一封信,自己也覺得未免令人費解,決定對那瞎少年實話實說。

  秉昆牽著光明的手把他帶到一旁,坦率地問:「你願意我和你姐好嗎?」

  光明那雙白瓷般的眼睛看著他,似乎沒聽明白他的話。迷信的人如果對視著那樣一雙眼睛說謊,心中是會忐忑的。

  他又說:「我的意思是,如果將來我和你姐做夫妻,你高興嗎?」

  那盲少年立即點頭。

  「所以,我和你姐,我們需要一個小聯絡員,有時捎個話,轉封信什麼的,你能當我們的小聯絡員嗎?」

  那盲少年又點了一下頭。

  於是,秉昆放心地把信交給了他。

  晚上九點多鐘,鄭娟來到了周家。

  他寫給她的根本不是一封信,只不過是地址指引圖。原本是想寫封信的,但滿腹的話卻茶壺煮餃子倒不出來。他很後悔連自己晚上渴望見到她這麼一句關鍵的話都沒寫上,怕她因而不甚明白,以為只不過是要讓她知道他家住哪兒。

  她是聰明的女人,猜到了他的意圖。

  他問她好找不好找?

  她說怕真進錯了門,白天已探過一次路,嗔怪他起碼應該寫個「想」字,那她一看就更明白,不必費思量了。

  是在自己家裡,他心裡安定多了,摟抱住她說下次一定寫上。當然也替自己辯解了幾句,說當時要寫的話太多,千言萬語,反而不知該從哪一句寫起了,就想當面說給她聽。

  她笑道:「那現在就把你那千言萬語說給我聽吧。」

  他也笑了,紅了臉說:「那太耽誤時間了。」

  她告訴他,正巧這一段日子是她的安全期,他大可不必擔心她懷孕。而這也正是他的顧慮,於是再無任何心理障礙放心大膽起來。

  鄭娟是好老師,他也是好學生,二人漸入佳境,生理需要大獲滿足的同時,也都品嘗到了心靈參與的美好感受。

  國家正在緊鑼密鼓地策劃又一番政治風雲,以便某些最頂層的人物實現他們的目的。而在最底層,兩個卑微的青年因為實現了渴望已久的目的,快樂如天使,滿心間充盈著喜悅,也充盈著感激。不知道最該感激何方神明,於是便將所有的感激都表達給對方了,而那是不需要語言的。

  在當年,像他們這些底層青年,也只能祈求這麼一種幸福降臨。

  過後,她捧著自己一邊的乳房讓他吮。她說自己起初唯恐奶水不足。孩子上不了戶口就買不到奶粉,那不就慘了嗎?沒承想奶水特別多,孩子吃不完,經常脹得乳房疼。有時脹得沒法,就偷偷擠到碗裡倒掉。明知是好東西,倒掉又可惜,那不是將好東西白白糟蹋了嗎?

  他說:「糟蹋了不對,應該給光明喝,他正在長個子的時候,需要加強營養。」

  她說:「那怎麼可以!那種話我怎麼能對我弟說出口?」

  他說:「你騙他嘛,告訴他是牛奶,或者羊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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