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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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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默走過去,與她同時俯身看那甜睡中的嬰兒,嬰兒臉上的皺紋已完全舒展開了,但那也好看不到哪兒去。 她問:「漂亮嗎?」 「漂亮。」他終於開口說話,嗓子發幹,聲音沙啞。 二人都抬起頭時,他又呆呆地看定她了,並且聞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兒——雪花膏與香皂味兒混合的一種香味兒。北方女人冬季裡要往臉上手上搽雪花膏,與愛不愛美沒什麼關係,不搽她們的臉和手會幹得極不舒服。 他們的臉那會兒離得太近,近得彼此都能從對方的眸子裡看到自己縮小了的影像。 他們的眸子那時都晶亮晶亮的。 她並沒有想朝後躲的意思。 他也沒有想對她怎麼樣的意思,只是呆呆地看定她。 二人就那麼臉對臉地互相看了一會兒,她輕輕歎了口氣,垂下目光說:「我給你倒杯水啊。」 當他靠牆坐在炕邊的一端,要求自己的心情儘量平靜下來時,她將一杯茶水放在了靠近他的木炕沿上,自己貼火牆背雙手站在他身旁,側著臉對他說:「前幾年即使發了茶葉票也從沒買過,被我到黑市上換成糧票了,要不就賣了。也賣不了多少錢,最多一元錢。就為了那一元錢,我寧肯在黑市上轉悠兩三個小時。」 他飲了口茶,覺得嗓子不那麼幹了,這才看著桌子說:「我帶來了二斤紅糖。」 她朝桌上看了一眼,低頭說:「你一進來我就看到你手裡拎著了。有錢也不容易買到的東西,你倒捨得給我們。」 他也低下頭說:「我願意。」 他的心跳得不那麼快了。 兩個人就都低著頭你一句我一句地小聲說話: 「要不留下一袋,你再帶走一袋吧。」 「不。」 「你今天怎麼忽然就來了呢?」 「早就想來。一直想來,怕你不歡迎。我去拖拉機廠俱樂部找過你媽,她說你願意我來。」 「今天外邊挺冷的,我媽和我弟,他們在那兒挨凍了吧?」 「沒有,他們在門裡邊。你媽說賣了不少,她挺高興的,你弟還聽電影來著。」 「這我就放心了。一想到這麼冷的天自己的媽和弟弟在外邊挨凍,我心裡就難受。我剛才哼歌,不是因為高興,是因為心裡難受。我能有什麼高興的事呢?」 「我聽到了,你的聲音好聽。」 「我弟可喜歡聽電影了,自從跟我媽去了一次,以後總想去。」 「你真的願意我來嗎?」 「願意,真的願意。你是好人,好人應該受到好對待。一年多了,不是你每個月把錢交給我媽,我們的日子可怎麼過?那時候想死的心都有了。前兩次你見到我,我對你態度不好,我向你認錯啊。」 「第二次,你對我也不能說多麼不好。」 「可也不能說好。你是我們一家三口的貴人,主要是我的貴人,我應該對你特別好才行。」 「我不是,他倆才是。」 「他倆每個月給我們錢,替我們修屋子,那是有原因的。我也開始感激他倆了,不管什麼原因,如果他倆不那麼做,其實也就不做了。他倆也是不壞的人,起碼我這麼看他倆。你是好人啊,你又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他又抬頭看著她了,賭氣似的說:「我不知道。」 她也側臉看著他,眼中柔情似水,她說:「你明明知道,別不好意思承認。」 他經不住她以這種誘惑力無窮的目光看他,低下了頭。 「你處對象了嗎?」 他搖頭。 「我猜也是,不止一次想過女人吧?」 「我不知道。」 「又說不知道,自己想沒想過還能不知道?」 「那就,」他猛地抬起頭,似乎生氣地說,「知道。」 她嫵媚地笑了。只要她笑,無論是不露齒的微笑還是綻唇一笑,模樣必是嫵媚的,這小寡婦確實是讓男人們沒法不著迷的。 她勉勵地說:「咱倆都往實了說就對了,要不互相彆扭到什麼時候為止呢?你想的女人是什麼樣的?」 他幾乎發狠地說:「你這樣的!也不是你這樣的另外的女人!根本就是你!一年多來我老想一個女人那就是你!現在你明白了吧?我才不是你的什麼貴人!也不像你以為的是個好人!我對你好是因為你讓我心裡老想著你,用什麼辦法也忘不掉你!」 她又輕輕歎了口氣,低下頭了。 她語調輕柔地說:「你又哪裡知道,其實我也經常想你啊!老話說,人想人,想死人。男人想女人是這樣,女人想男人也是這樣。起先我對你沒這樣,後來就開始這樣了。那種想的滋味兒太折磨人了是不是?這沒什麼值得害臊的,互相都承認了,比悶在心裡邊好受多了,是不是?」 他心裡委屈得一塌糊塗,也因為那委屈終於對她決堤而瀉,才得到一種從未體會過的喜樂。 他流淚了,大聲回答:「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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