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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母親告訴他,春燕媽要她陪著到春燕姨家去住幾日。春燕姨家在郊區農村,要去最多也就住四五天。如果他不願她離開家,她就把不去的話說死了。

  秉昆特別支持母親去春燕姨家住幾天。他說,母親一年到頭又照顧他又忙街道上的工作很辛苦,到郊區農村去住幾天可以換換心情完全必要,想住幾天就住幾天。家裡有不少現成吃的東西,熱熱就行。自己都這麼大人了,難道因為母親不在家就吃不上飯了嗎?

  母親感慨地說:「我小兒子真是長大成人了!」

  下午,一輛馬車將母親和春燕她媽她姨接走了。

  母親前腳走,秉昆後腳也出了家門。他騎著自行車到了拖拉機製造廠的職工俱樂部,春節期間俱樂部從早到晚放電影。除了「樣板戲」電影,還貼出了幾部羅馬尼亞、阿爾巴尼亞、朝鮮和越南的電影廣告。前三天放「樣板戲」電影,以表重視。初四開始放外國電影,幾乎場場爆滿。

  他估計鄭娟的母親會在那裡賣冰棍和糖葫蘆。

  果然,他見到了鄭娟媽,鄭娟的弟弟鄭光明和她在一起。收票的是個善良人,不忍看著一個老婦人和一個盲少年在外邊挨凍,允許母子倆進了門待在前廳裡。前廳有暖氣,鄭娟媽守著冰棍箱靠暖氣那兒站著,而鄭光明站在放映廳門旁,聚精會神地聽電影的「畫外音」。鄭娟媽其實並沒有多麼老,也就六十三四歲,但看上去確實很顯老,仿佛七十多歲了。共樂區像她這樣的人太多了,底層人家的窮愁日子像專吸人血的妖精似的,吸那些人家父母的血,與歲月爭著吸,而且一邊吸,一邊覬覦著他們的兒女。當兒女也可以被吸血的時候才放過他們,那時他們已行將就木。

  秉昆每次見到鄭娟媽,心裡都會有種下次能否再見到她的疑慮。下次又見到了,則另有種人可真能撐著活的想法。他倆己太熟了,他除了每月交給她四十元錢,還在路上經常見到她,每次見到都要下了自行車和她說幾句話。他覺得如同兩個地下聯絡員,對她有種特殊的感情。在冬天格外寒冷的日子,他很希望她沒推著小車出門;在夏秋雨大的時候,也會擔心她無處避雨。

  去年十一月,他與瘸子和「棉猴」接頭時,「棉猴」問瘸子:「大哥,鄭娟有小孩了,是不是每月再加十元啊?」

  瘸子說:「按一家四口算,給他們的生活費並不是本市最低的。如果省著點兒用,她媽不賣冰棍也夠。我看是那老太太非把自己搞得可憐兮兮的。」

  「棉猴」說:「養大一個小孩很費錢的。」

  瘸子沉默不語。

  那時,秉昆想說:「我願意出十元。」

  他沒說出口。如果每月三十二元的工資少了十元,他沒法向母親解釋。

  瘸子有點兒違心地說:「要加也不必加十元,加五元吧。不是錢的問題,是弟兄們會怎麼想的問題。」

  直到那天,秉昆也不清楚他說的「弟兄們」究竟是些什麼人。

  從去年十二月起,由他轉交的錢多了五元。

  鄭娟媽見了他像每次一樣,笑呵呵地掀開冰棍箱要往外拿冰棍。以往他總是制止她,這次沒有。他覺得心裡有火,很需要吃支冰棍壓一壓。

  接冰棍時,她說:「奶油的。」

  他問她賣得怎麼樣。

  她說賣了不少。散場後,有許多人會買支冰棍或糖葫蘆帶出去。下場開演前她會在外邊賣一陣,不少等著入場的人也買。

  聽她說賣得好,他也高興。

  那支奶油冰棍似乎起到了某種作用,秉昆鼓起勇氣問:「如果我想去看看鄭娟……主要是看看她的孩子,你想……她會願意嗎?」

  聽了他的話,鄭母注視著他,臉上忽然散發出一種慈祥之光。她輕輕歎了口氣,責怪地說:「你這孩子啊,怎麼直到今天才問這種話呢?她就盼著你能跟我說這種話呢,我也是。」

  「我也是。」

  他聞聲轉身,見光明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旁了。那盲少年聽覺異常靈敏,讓他大為驚奇。

  秉昆問:「電影有意思嗎?」

  光明說:「有意思,真想看見啊!」

  鄭母說:「你別跟他說話了,他要去咱家看看你姐。」

  光明說:「我也真想看看你。」說完又走到放映廳門那兒去了。

  由於內心分外高興,秉昆半路才想到並沒帶上那兩袋紅糖,便又折回家去。

  他終於站在鄭娟面前,眼神發直呆呆地看著她,如同第一次見到書中的彩色插圖那樣——不再是偷看,而且是放大了的,活的。

  鄭家的屋子經過維修以後變得有點兒像個家了,還是窩的形狀,卻已不再是胡同裡最不堪的一處——窗口比較方正,有窗臺了,窗臺上還擺著綠瑩瑩的蘿蔔花和菜心花以及蒜苗,都泡在碗裡。北方的百姓人家不可能在屋裡養得了什麼花,將大紅蘿蔔長纓的那一部分切下一片或白菜心用水養起來,看它們一天天生長就等於養花了。它們也確能開出小黃花或小白花,如果能在春節開花的話,被認為是好兆頭。鄭家的四壁也比較平直,刷白了,貼了張「喜鵲登枝」的年畫,炕上還糊了花炕紙,比炕席美觀乾淨。

  然而,那一切變化似乎全不被秉昆看在眼裡,他眼中只有偏腿坐在炕上的鄭娟和身邊的孩子。

  他敲門。

  她在屋裡說:「進來。」

  他就進去了,四目相對。於是,他的眼裡除了炕上的鄭娟和孩子,再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就像昨天夜裡躺在味精車間棺槨般的值班室所想像的那樣,四周變黑了,連孩子也在半黑半明之間。那小寡婦卻處在光明中,像自身是發光體。

  她當然是穿衣服的,並且穿的是只有春節才捨得一穿的衣服——上身是一件貼身束腰紅底紫花的小薄襖,花是大朵的,左襟一朵,右襟一朵,並有大片的墨綠的葉子。那種小襖只能在暖和的家裡穿,出門時外邊再穿上厚襖或大衣。有了孩子,她家燒得挺暖和。她仍沒穿外褲,僅穿一條紫色線褲,使她的腿形看上去肥瘦勻稱又修長。她沒穿襪子,秀美的雙足被紫色線褲和藍底色的花炕紙襯得特別白。在他看來,炕上的她如同花中之王,最大最美豔的一朵。她仍留著長辮子,繞過肩搭在胸前。顯然,她的身材在生育後恢復得很好。

  他進門之前,她哼著什麼歌。他一出現,她略微愣了一下,並沒顯出特別驚訝的樣子,似乎他的到來是意料之中的事,卻沒想到他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

  她微笑著說:「是你呀,我還以為是收電費的。正覺得奇怪,哪兒有春節期間收電費的呢。」

  他呆呆地看定她,說不出話。

  她又說:「過來看看我兒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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