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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這講起來才有情緒。只要有一個人聽說過,我都懶得講。我講的可不是謠言啊,是於虹講給我聽的。于虹她一個親戚是百貨公司食品倉庫的登記員,是事發現場的目擊者之一。」

  趕超的說法是,不知哪一次管理倉庫的人疏忽了,一個身份不明的人混在搬運工中進入了倉庫。倉庫大門一鎖上,那人成了裡邊唯一的囚徒。他是一個多麼有口福的囚徒哇,倉庫裡什麼好吃的都有,各種麵包、點心、罐頭、香腸……總而言之應有盡有,當然也有酒。倉庫大,食品箱堆得高,一處挨一處,每次有人進來出貨,他都能躲過去不被發現。他已經愛上了倉庫裡的生活,覺得自己生活在天堂。一盒罐頭打開吃兩口,不愛吃,扔一邊兒去了。一瓶酒打開喝兩口,不愛喝,往腳上倒著洗腳了。一個多月後,臭味兒大了,搬運工們奇怪了,一處處認真搜查,這才使那人無處可藏。能沒臭味兒嗎?他不僅在裡邊吃喝,也在裡邊屙屎啊。一個多月不洗臉,他是一個蓬頭垢面的油膩胖子了,臉上手上都油膩膩的,一看就是一層層從皮下滲出來的油,吃得太好了呀!整個人也快發臭了,唯獨一雙腳沒味兒,紅潤潤的,經常用各種酒洗腳洗成了那樣。原來他曾是某劇團的演員,還算名角兒。「文革」一開始,因為什麼罪名被鬥瘋了,失蹤一個多月,家人也不上心找。後來,據說他多年的腳氣病好了,卻由於肝病而死。僅僅一個多月,他不但吃出了嚴重的脂肪肝,還吃出了糖尿病。又據說臨死前拼著最後一口氣喊出的話是:「送我回去!」百貨公司倒也沒太找他家屬的麻煩,自認倒黴了事。

  趕超聲情並茂,講得有懸念,有細節,大家卻還是聽得索然,聽完也沒誰議論幾句。這事比長白山巨蛇靠譜,大家都不怎麼懷疑真實性。正因為比較可信,那還議論什麼呢?明顯地,大家對那麼一件事沒什麼話可說。好比現今的人們看了一部爛片,自問有意思嗎?回答是有點兒意思。除了有意思另外還有什麼意義嗎?回答是毫無意義,所以都懶得上網發表幾句看法。

  結果搞得趕超興味索然。

  在一個幾乎沒有文藝可言的年代,他們也都患了一種病,或可稱之為「精神吸引功能壞死症」。只不過他們在病著,卻又都不自知。他們不是秉昆的哥哥姐姐,不是郝冬梅和蔡曉光,不是馮化成。後者們頭腦裡原本裝了些可以叫作精神儲備的東西,如同駝峰裡有水分和營養。他們的頭腦裡沒有什麼可「反芻」的,秉昆由於偷看了幾本禁書,頭腦裡開始裝進點兒東西了。

  木材加工廠一夥兒人正陷於話題枯竭,醬油廠一夥兒卻像在開會,簡直也可以說在密謀——他們正商議該不該聲討以及如何聲討一個叫沈一兵的人。沈一兵是出渣班的最新成員,出渣班出事故不久,他進了醬油廠,照例分在出渣班,這看起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他又極為特殊,來了不到一個月,一個月裡沒上過幾天班便被宣佈為班長了。當了班長以後,還是不經常上班。偶爾騎輛摩托來廠裡晃一下,到出渣班問問副班長唐向陽有什麼事沒有?自從出了那次事故後,每個人都吸取了教訓,幹活既賣力又注意細節,還能有什麼事呢?結果往往是,唐向陽說沒什麼事,而他撇下一句話「都好好幹,再別出什麼事故了」,言罷跨上綠漆摩托一溜煙走了。

  進步是軍工廠子弟,他斷定沈一兵騎的是部隊淘汰下來的摩托。也不能說淘汰,摩托兵取消編制了,部分摩托移交給了通信部隊,少部分改造後流入了民間,所謂改造也不過就是拆下了邊鬥。當年,不是軍人而騎輛帶邊鬥的摩托上路,那是會被交警攔住嚴加盤問的。而所謂流入民間,非指一般意義上的民間,只有極特殊人家的子弟才會擁有那麼一輛性能極佳的摩托。首先得買得起,上得了牌照,騎它的人還得擁有駕照,還得有地方加油。那傢伙很費油,一般人哪裡養得起呢?沈一兵卻並不多麼令人嫌惡,對出渣班的六小君子挺和氣,每次來都分「中華」煙給大家吸。由於當班長的不再是秉昆而是他,大家心理上替秉昆不平,誰也沒接過他的煙。他也不覺得是不給他面子,依然對大家挺和氣。

  家庭背景來頭大,就可以當著班長不管事嗎?就可以白拿工資不幹活嗎?明擺著沒道理的事發生在別處罷了,偏偏就發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呀!向陽等三個小老弟心裡對此事很不痛快,有一天背著秉昆向德寶和呂川請教究竟要不要公開表明態度。如果有必要,怎麼表明為好?他們三個自從也沾光成了六小君子,為人處事便都開始按君子的做法來要求自己。那年頭像他們這些小青年也沒什麼實際的名利可追求,一嘗到美名的些微甜頭,便本能地要加以維護,發揚光大,希望進一步證明,自己獲得好口碑是有資格的。

  德寶和呂川兩人畢竟離開了出渣房,對出渣房的事漸漸有了隔膜,瞭解得不很清楚。有一次,他倆在食堂吃飯時問秉昆,新來的沈一兵怎麼樣?對他這個被免職的代理班長尊重不尊重?秉昆說沈一兵人挺好,對他也挺友善,還希望他多費心傳幫帶呢。秉昆對自己被免職並不多麼委屈,當不成推銷員了也不覺懊喪。老太太的栽培他是領情的,但他並不喜歡推銷員工作。在醬油廠,究竟哪一種工作是他所喜歡的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繼續當出渣工他也無所謂。出渣那活兒的勞動強度大大減輕,能和唐向陽等三個小老弟做工友也挺愉快。出了那麼大事故總得有人擔責任,他自己將責任完全擔起來心甘情願。他對沈一兵現象也極為不滿,但他的話只能那麼說,不那麼說還能怎麼說呢?他怕出渣房一波剛平,一波又起,又將唐向陽他們三個小老弟牽扯其中。德寶和呂川都是實誠人,聽了秉昆的話便大為放心,不再牽掛出渣房那邊的人際關係。

  唐向陽他們三個向德寶和呂川如實彙報,兩個實誠的哥們兒義憤填膺。他倆原本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人,自從被視為義人,便都覺得對廠內一概涉及正義的事有著替天行道般的責任。他們有點兒被口碑改造了,也有點兒被別人的評論綁架。

  德寶說:「這事我們得管!與我倆和秉昆是不是哥們兒無關,兩碼事!老太太如果還在,她肯定不允許有這種事存在,就當我們是替老太太管了吧!」

  呂川說:「你們不說,我倆還不知道。連我倆都不知道,可見廠裡知道真相的人不多。首先要揭發真相,最好的方式就是大字報。你們三個小老弟都不要摻和。向陽、進步,你們都有父親的問題,弄不好會讓人反咬一口。龔賓你也不能摻和,你叔是優秀民警,別給他惹什麼麻煩。大字報由我倆來寫,我倆來貼。我倆都是『紅五類』,正義在胸,惹火了某些人他們也不敢把我倆怎麼樣。」

  一聽他倆要貼大字報,向陽等三個小老弟心裡沒底了,都覺那麼一來鬧出的動靜太大,轉而又向秉昆彙報了。

  秉昆更覺茲事體大,立刻找到德寶和呂川制止。他說真相雖然如此,卻未必是全部的真相,還是應該瞭解清楚再做考慮。免得大字報貼出去了,不是那麼回事,讓自己陷於被動。

  德寶二人覺得秉昆說的有道理,三人一合計,中午匆匆吃罷飯,就一起去找廠裡的頭頭探問究竟。

  一、二把手都到區裡學文件去了,只有管生產的三把手在辦公室吃飯。

  三把手邊吃飯邊說,對他們來討說法,廠領導們都有心理準備。自己雖是三把手,完全可以代表一、二把手回答他們的問題。第一,人家沈一兵一分工資也沒拿,以後也不會拿。第二,人家只不過在廠裡掛個名。在最不起眼的一個廠裡幹最髒最累的活的,人家只不過要這麼一種名分當然可以不幹活。人家在全力以赴地補習課本知識,准備考大學。從明年起,上大學雖然也要考試,但是否有基層工農兵經歷仍是各大學招生首先要考慮的原則條件。第三,人家只要廠裡到時候推薦一下,別的什麼事都無須廠裡做。廠裡獲得的好處是,上邊將批給一筆維修老職工宿合、蓋兩排新宿舍的經費。

  第三把手一邊說,一邊吃完了飯,漱過了口,刷乾淨了飯盒。之後,他吸著煙身子往椅背一靠,看著他們循循善誘地說:「想必你們也知道,咱們廠一些職工那住的是什麼房子?連個像樣的家都沒有,憑什麼要求職工安心踏實地工作?特別是一些老職工,為廠裡奉獻了大半生,退休後的家冬天透風夏天漏雨的,哪個領導不覺得對不起他們?沒那點兒體恤心還算是個人啊?咱們廠有地方可以蓋兩排磚房,但沒錢蓋得成嗎?上邊一撥款,咱們廠多少職工的夢想就成真了。這種天上掉餡餅的機會如果當領導的讓他白白錯過,那不是一大罪狀嗎?什麼真相?這就是真相!不要以為只有你們看重什麼公平、正義,我說的真相全廠人都知道,只不過人人掂量來掂量去,覺得實實在在的好處更重要!」

  他一席話說得秉昆三人啞口無言。

  德寶張了幾次嘴才問出一句話:「那,那……那他究竟多大的來頭呢?」

  「這你們就不必知道得太清楚了吧?總之一句話,你們千萬別做自以為是親者痛仇者快的事。那你們就肯定不是什麼六小君子,而會成為大家眼裡的六個小人了。」三把手的話說得平平靜靜,秉昆們聽來卻句句分量都很重。他摁滅煙,表示談話到此為止。

  秉昆等三人默默退出。德寶和呂川兩個臉上淌下了冷汗,都說多虧秉昆及時制止,否則大字報一貼出,小人的帽子戴在頭上,恐怕很難再摘掉了。

  他們把領導的話向三個小老弟一傳達,向陽們也都沒脾氣了。從此,那沈一兵「任來任去梁上燕」,六小君子「相親相愛水中鷗」,兩股道上各跑各的車,表面上都和和氣氣,相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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