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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然而,人心並非澆進模子的鋼鐵水或水泥,一旦定型就不再改變了。它更像含羞草、海蜇、烏賊或毛毛蟲之類極敏感的東西,稍受外因影響,便會發生從色彩到形態的反應,而那是本能的完全無法自我克制的反應。

  在一九七四年正月初三的晚上,呂川和唐向陽忍不住向大小哥們兒傾吐了壓抑已久的內心想法,他倆也要往上大學這條路上闖一闖。幹嗎不呢?去年連木材加工廠都走了一名抬木頭的青年工人!包括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在內的從業青年人人可以報名,人家就報了名。還要參加考試,人家就參加了考試,一考分數不低,幾所高校爭著要——家庭歷史無嚴重政治問題,本人無劣跡,廠裡懵裡懵懂地就放人家去了一所著名的工業大學,想不同意都沒有理由。據說從一九七四年起,招收工農兵學員的原則將有變化,分數更加受重視了。向陽和呂川在文化課方面早已有所準備,自信能比大多數人考試強不少。他倆在廠裡又都有不錯的口碑,過群眾通過這一關也不會有什麼懸念,所以又回到了那句話——幹嗎不試試呢?

  向陽說,在分數和群眾評議兩關都過了的情況下,如果從他和呂川之間選送一入,他絕對主動放棄資格讓呂川先圓了大學夢。他說自己年齡比呂川小,多準備兩年會考得更好,等得起。但如果競爭對手是沈一兵,那麼他將堅定不移地爭取自己的權利毫不相讓。他認為廠裡給予沈一兵的應該是有前提的機會,而不應該是無條件的機會。總不能別人明明比沈一兵考的分數高,群眾推薦的得票率也高,那也得將機會讓給他吧?再說讓也白讓啊,他也不會感謝任何一個將機會讓給他的人呀!

  呂川說他和向陽想一塊兒去了,但是,如果真像向陽說的那樣出現了在他倆之間只能走一個人的情況,那麼他要先成全向陽。自己是呂川哥嘛,當哥的就得有當哥的樣子,否則不是給小老弟們做壞榜樣了嗎?

  他倆都說得很真誠,龔賓和進步都被他倆感動了。

  德寶說:「你倆之間的事你們自己解決,我們不干預你倆的內政。但如果沈一兵那小子分數和群眾評議兩方面都比不上你倆還要捷足先登的話,我曹德寶一定挺身而出阻擊他!」

  「我的想法與你們都不同,川和向陽,你倆聽我的,今年都別報名了吧。」說這話的是秉昆,他不知何時站在裡外屋的門檻那兒了,一腳裡屋一腳外屋,靠著門框叼著煙。三撥客人,除了炕簾後那三個女的他沒去理睬,木材加工廠和醬油廠的兩撥人他都得招待到,像堂倌兒。在醬油廠的弟兄們都沒注意到的情況下,他已聽了多時。

  德寶問:「說說,你怕的是什麼?」

  秉昆坐在進步讓給他的高腳凳上,吸一口煙,將剩下的半截遞給德寶,看著呂川和向陽說:「你倆都沒怎麼搞清楚狀況。招收工農兵學員的過程不是你們以為的那樣——先考試,後群眾評議、投票,最後再由領導決定推薦不推薦學校,決定錄取不錄取——而是首先就要由群眾評議、投票,決定誰有沒有資格參加考試。你們想啊,沈一兵他走得成走不成,關係到廠裡職工們的住房問題能否得到改善,選票能不一邊倒?即使你倆獲得的選票也不少,也有資格參加考試了,甚至考的分數都比沈一兵高,最後上大學的那也肯定是他啊!忘了咱廠三把手怎麼說的了?他說只要在推薦書上寫下了『同意』二字,別的事就不必廠裡操心了對不對?咱們小小的醬油廠,能給咱們兩個名額?只給一個肯定得是沈一兵的啊!那叫戴帽名額,指名要的事,而且是政策允許的。你倆陪著考,陪著選,到頭來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不是白浪費精力嗎?既然只不過是個過場,莫如讓全廠人只陪他走那個過場。你倆一陪著,倒似乎過場不是過場,反而像正劇了,那不等於幫襯了他嗎?」

  德寶將秉昆給他那截煙頭吸得短而又短,有幾分捨不得地彈入火炕口裡去,他心悅誠服地說:「我想說的是,秉昆你又讓我刮目相看了。廠裡別人都說你是老蔫,可在咱們哥們兒之間,你該說的時候總是把話一股腦兒說透,說得明白到家了,一點兒都不蔫啊!」

  秉昆笑道:「內外有別嘛。」

  呂川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說:「你一番話把我給點明白了,我聽你的。」

  向陽瞪著他問:「關於招生的事,你怎麼知道得這麼周詳?」

  秉昆站起來鄭重地說:「你和呂川內心裡的想法能瞞得過我嗎?老實向你們交代,我已經替你倆寫信問過我哥了。我哥是他們那個師連續兩年的招生辦公室副主任。全省每年的工農兵學員一小半是從兵團招的,他們那個師每年就走三四十人,他什麼情況不清楚啊?他在回信中說,如果你們是我朋友,那我最好告訴你們,咱們廠肯定只有一個戴帽的名額,那個名額肯定非沈一兵莫屬。我哥說,如果我不告訴朋友們這一點,讓朋友們蒙在鼓裡充滿希望地陪著走過場,那就是我不夠朋友了。」

  剛坐下的呂川聽了秉昆的話,倏地站起一撩門簾闖入裡屋去了。大家一時你看我,我看他,都以為呂川生氣了,局面一時有點兒尷尬。

  秉昆小聲問德寶:「是不是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德寶說:「沒有啊,你為他倆費心,他如果不高興是他不對。」

  向陽也說:「我可沒不高興。秉昆哥,你分析得全面,我不陪了。」

  三人正這麼說時,呂川一撩門簾又回來了,拿著三支煙,先給秉昆一支,再給德寶一支,並對秉昆說:「真哥們兒不言謝,借花獻佛,敬你支煙。」

  大家又都笑了。

  秉昆吸口煙後,對三位小老弟說:「以後,你們三個絕對不許背著我參與他倆策劃的任何事。不但不許參與,還要及時告訴我。」

  呂川說:「在家裡你們聽不聽父母的我們不管,在廠裡希望你們多聽他的。那樣,我和德寶就不必為你們操心了。」

  向陽就代表另外兩個說:「放心,我們保證。」

  一九七四年,共樂區的兒女們又都長了一歲。他們的人生各自發生了變化,關係也發生了變化。有的人逢喜事精神爽,有的遇到了挫折也因而開始成熟。在說好不好說壞不壞的小市民生態和想躲都躲不開的變質政治環境雙重擠壓之下,年齡大點兒的沾上了煙酒,年齡小點兒的為了獲得一份人生的安全感本能地依附於年齡大的。而不論年齡大小,幾乎都沒有任何能力哪怕稍微改變一下人生狀況,父母也完全幫不上他們的忙。只能像父輩那樣靠江湖義氣爭取別人的好感,以便在急需幫助時借助一下哥們兒,或在同樣感到壓力時抱團取暖,面臨同樣威脅時做出小群體的一致反應。除了親人或哥們兒,沒誰關注他們,偶爾有人愛護一下他們,便足以被他們視為貴人、恩人。他們膽小,不敢招惹是非。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們還都不失明智。但在認為有必要證明人格本色的時候,他們又都願意顯示自己是多麼義氣。他們認為好人格就是夠義氣。關於人格二字,他們普遍也就知道這麼多,而那基本上來自民間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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