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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廠裡人都看了他的聲明。不要說德寶、呂川和唐向陽三名新工友心情有多麼五味雜陳,據說連老太太都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流淚不止。他還把那聲明用信紙抄了一遍,按上指印交到了廠辦。唐向陽他們當然不會任由他自我犧牲而無動於衷,也將一份都按了指印的責任承擔書交到了廠辦,堅決要求分攤經濟損失。再怎麼說,那次事故與德寶和呂川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但是朋友就得有個朋友的樣啊,否則朋友二字有什麼意義呢?他倆想到一塊兒了,也要求扣半年的工資,以減輕秉昆的抵償額。事情一下子傳開了,廠裡許多人對在出渣房幹過和正在幹著辛苦活的小夥子們紛紛給予好評,都說事情肯定是壞事,但六個小夥子的為人真的不孬!還有人說,看來曲書記沒白心疼他們一場,憑這一點也不能將曲書記關心青年工人的工作成績全抹殺了。這後一種說法為老太太挽回了一些面子。

  實際上,廠裡只扣了秉昆一個月的工資。除此之外,全部經濟損失由老太太一次性交夠了。秉昆他們一起去找廠裡探問究竟,方知確有其事。他們同時獲知,老太太前兩天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工廠。至於到哪兒去了,是她自己覺得栽了面子要走的,還是被迫離開,連廠領導們也說不清楚。

  「怎麼可以這樣?怎麼連歡送會都不開啊!」一向被視為蔫人的秉昆拍著桌子大聲嚷嚷起來,德寶、呂川們也一個個義憤填膺。

  領導倒沒生他們的氣,很理解地說廠裡是想開的,她除了有時太較真,做人方面沒別的毛病,幾年裡做了不少別的幹部怕得罪人費力不討好的工作,既有功勞,也有苦勞。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當一個正派人離開一個單位後,他的正派才開始得到普遍的認同。人沒走時,那種正派還會經常遭到誤解、非議甚至懷恨和攻訐。領導說歡送會得請示,因為她畢竟是特殊的人。一請示,麻煩來了,沒人敢批,結果就逐級請示,最終不知道在哪一級被壓下了。

  秉昆們都因老太太出錢補償了廠裡的經濟損失而深感羞愧。

  領導說你們也不必太過意不去。你們六個加起來每月工資不是才一百九十二元嗎?人家老兩口每月工資加起來三百多元,而且人家從一九四九年以後一直掙那麼多,算算吧,二十幾年裡那得攢下多少錢?區區一千來元,對人家根本不是個事。人家老太太怎麼做,你們怎麼接受人家的誠意就是,別非爭那種面子不可。有些面子是爭不得的,強爭不但顯不出志氣來,反而會讓旁人覺得可笑。

  那天他們第一次聽到一位廠頭兒也叫曲書記老太太,都挺奇怪,不知道屬￿他們的專利是怎麼擴散開的。他們六個的月工資加起來還比老太太夫婦倆的工資少一百多元,這讓他們集體感到了從沒有過的悲摧,一時個個都無語了。廠頭兒的話說得那麼實在,實在得讓他們覺得難堪。為了表現得不失尊嚴,他們離開時都高昂著頭,裝出精神上雖挫猶榮的樣子。但一走到外邊,一個個立刻英雄氣短地耷拉下了腦袋,相互無言。

  然而,秉昆在他們六個之間畢竟樹立起了一種大哥大般的威望。實際上他們都被全廠人另眼相看了,有那麼點兒六小君子的意思。呂川們認為是在秉昆的感召下才義氣了一把,故對大哥大簡直有幾分崇敬了。與他們對春燕的有保留的敬意,性質極為不同。連德寶自己也說:「她得那份榮譽靠的什麼表現?怎麼能跟咱們秉昆的表現相提並論?咱們六個的美名,估計起碼得在醬油廠口頭上流傳十來年吧?就沖這一點,秉昆以後就是老大了!」

  他們發自內心的尊敬讓秉昆一度彆扭極了,找不到原先和他們相處的感覺,進而成了一種苦惱。終於有一天,他請求道:「以後誰都不提那事了行不行,說到底是應該吸取教訓的事,不是什麼英雄行為,就當沒發生過最好。」

  他這麼請求,那五個才從此不提。

  春燕她們三個女的對秉昆他們五個男的正敲打得來勁兒,門一開,唐向陽、龔賓、常進步三人魚貫而入。去年中秋、國慶來過周家,已經是第三次來了,都不見外,也沒空手,各自用飯盒帶來了家裡的一道菜以及凍梨、水果罐頭、蛋糕、長白糕之類的年貨。他們都沒見過吳倩、於虹,秉昆以主人的身份為雙方互相介紹,他們便都嘴甜地稱這個「倩嫂子」,那個「虹嫂子」。兩位「嫂子」聽了極為開心。國慶和趕超也眉開眼笑,直誇他們三個多麼多麼好,誇得他們也很受用。春燕等三個女的對進步親熱有加,爭著表示「嫂子」式的關心,都保證日後會為他物色一個嬌小俊氣的弟妹。正交談甚歡,門又開了,進來了四個木材加工廠的。他們是國慶和趕超的哥們兒,以前與秉昆雖也熟悉,卻算不上多有交情。如今國慶和趕超都是秉昆的哥們兒了,再加上聽他倆講過秉昆的義事,心生好感,前來湊趣助興。

  幾撥加起來十五個人,外屋坐不下了,自然而然分成了三夥兒。裡屋大,炕上炕下坐了兩夥兒。三個女的脫鞋上了炕,將炕簾拉上了一半,在簾布後一會兒嘀嘀咕咕,一會兒小聲哧哧地笑。間或,簾後吳倩或於虹傻傻地問:「怎麼個好法?」「到底有多好嘛!」接著便會聽到春燕的噓聲,再接著又一起哧哧地笑。

  地上的一撥是木材加工廠的,國慶和趕超在他們之中。他們倒也並不偷聽三個女的在簾後嘀咕什麼,都沒誰朝炕上瞅過一眼。雖然都是貨真價實的小光棍,卻一個個裝出大丈夫的模樣,仿佛對女人們所聊的話題毫無興趣。

  他們在聚精會神聽一個老兄講一件國家機密:長白山上出現了一條巨蛇,有多粗呢?貨車車廂那麼粗。一個月內,將深山裡七八個村子的人及家禽家畜吃了個精光,我軍出動了轟炸機,連投十幾枚重磅炸彈終於將蛇頭炸爛,這才使巨蛇一命嗚呼。但其身子完好,用十幾節平板列車載運到了本市的貨車停車場,罩在軍用帆布下邊,等待北京方面的指示再做處理。據說吃它一片肉能延年益壽,於是有人趁風高月黑之夜,偷偷接近列車,企圖用斧子撬下一片鱗,砍下一塊肉。結果根本沒撬動,一片小鱗也有鍋蓋般大,一片壓一片地凍在一起,那能撬動嗎?不但沒得逞,反而被巡邏兵逮捕,據說將以「盜竊國寶」的罪名治罪。

  有的人深信不疑,說難怪近來車站一帶氣氛緊張,形同戒嚴!

  有的人嗤之以鼻:小孩子呀?這麼低級的謠言也值得一傳,聽得入神還信以為真!

  那當然是莫名其妙而起的謠言,卻傳得很快,很廣,神乎其神。不少人言之鑿鑿地說見到了那列罩著軍用帆布的列車,帆布上有血跡。還有人說將手探到過帆布的下邊,摸到了鋼鐵般的鱗片。

  當年,一種有趣的現象是,在他們成了知青的哥哥姐姐中,特別是哥哥們中,很有一些人也在傳播謠言。因為他們已被從城市除名了。他們本能地更關心政治,關心北京發生的事以及國家的動向,只有國家政治方向的改變興許能同時改變他們自身的命運,而任何一座城市裡孤立發生的任何事都對他們的集體命運不會產生影響,也便不在他們的關注範圍內。他們回城探家時,從城市裡收集的信息也主要是與北京的政治風雲有關的內容。所以,關於長白山巨蛇的傳聞儘管在A市不脛而走,沸沸揚揚,知青們在廣闊天地裡卻隻字未聞。同樣,哥哥姐姐們所關注的事,秉昆們也一點兒不感興趣。他們覺得,自從有了單位,人生基本上就固定了。絕大多數人的命運,只能在單位或相同單位之間進行微調,比如春燕即使當上了市一級標兵,但在相當長的時間裡甚至退休前都註定了仍是修腳工。秉昆們離開醬油廠將是難於上青天的事,國慶們離開木材加工廠的難度同樣很大。正如光字片的人家想要離開光字片是白日做夢,共樂區的兒女想要將戶口遷到市里某個區也是白日做夢。他們似乎都本能地明白這麼一點,不管北京的政治風雲怎麼變,他們的命運都不會變。所以,他們聚在一起,寧願談長白山巨蛇也不願談政治。起碼,長白山巨蛇談起來具有驚悚性。

  關於長白山巨蛇的話題告一段落後,木材廠的幾個人之間似乎一時沒有了引人入勝的話題,全都陷入了沉默。

  於虹忽然從簾後探出頭問:「哎,你們聽說百貨公司倉庫裡發生的事沒有?」

  他們一齊將目光望向她,皆搖頭。

  「都沒聽說過?虧你們還是些自以為消息靈通的人!本姑娘親自講給你們聽!」於虹現身簾布外,邊說邊下炕。

  「別,春燕還有寶貴經驗要傳授呢,陪我聽!」簾後伸出吳倩的手,拽住了她。

  趕超拍著腦門道:「我怎麼將那件事給忘了!不勞你的大駕,我講,我講!」他亢奮了。

  當簾後安靜下來後,趕超環視著大家問:「核實一下,誰都沒聽說過對不?」

  大家又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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