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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德寶這才恍然大悟:「啊啊,表態呀,不就是讓我也談談感想嗎?我和春燕,我倆和於虹的話更沒關係了!我倆都領證了,是合法的正式夫妻。我倆就沒有過對象關係,一下子就超越了那種關係!哈哈,我倆是飛躍式的……」

  德寶打著哈哈,明顯企圖繞過那麼一關。

  春燕哪裡會輕易容他繞過去呢,板起臉道:「在說嚴肅的事兒呢,你別打哈哈。結婚了就更是兩個黃米麵兒黏包的關係了,一旦離婚,後果比對象吹了更要命,尤其對於我,這一點你想過嗎?」

  德寶愣了愣,裝出激動萬分的樣子往起一站,講演般地說:「離婚?親愛的同志們,朋友們,哥們兒和姐們兒,這是從何談起呢?是在對我說嗎?」

  大家一齊點頭。

  春燕又說:「對,正是對你說的。我,你的妻子喬春燕剛才當著大家的面,問你考慮過一旦離婚對我意味著什麼沒有?」

  「五四」青年曹德寶首先低下頭,隨之猛地將頭朝後一甩,接著以很帥的招牌動作高舉起一隻手撫弄他的長髮——但他分明忘了,他的長髮早已不存在了。與春燕辦了結婚證的第二天,他就在春燕的堅決要求之下將長髮剃成了平頭,後來一直留平頭。

  由單位推舉而成為全市標兵的優秀女青年,她的丈夫怎麼可以是一個留長髮的男人呢?絕對不可以!

  沒有摸到長髮的德寶愣了一下,立刻借題發揮:「我的長髮,是為我妻子春燕而剃掉的。沒有任何人要求我那樣做,完全是出於一種自覺。說明什麼呢?說明我給自己立下了誓言,我以後的全部人生必須以她為核心,怎麼樣對她有利我就怎麼做,根本不需要提醒!我是誰?醬油廠的,以前一身醬油渣子味兒,現在一身醋酸味兒。她是誰?不用我說你們都知道了。能與她結為夫妻是我多大的榮幸?我要是和她離婚那不是燒包了嗎?黏包那是事找人,燒包卻是人找事,我吃飽了撐的啊?我要像捍衛我們社會主義的紅色江山一樣來捍衛我倆的美滿婚姻!」

  誰都看得出來他在耍貧,誰都忍著不笑,因為春燕不笑,望著丈夫聽得很認真。誰都看得出來,德寶不僅是在耍貧,還是在炫他的幸福感。確實,他那種神采飛揚的樣子,給人一種內心裡幸福滿滿、不外溢簡直就不行了的印象。

  春燕已經順利評上了市一級服務行業的標兵。「文革」前評上的不等於是老的,被說成是「舊的」。凡「舊的」,須在政治上獲得公認的積極表現,才有資格轉變為新的。當然所謂公認,無非是一些人代表廣大人民群眾的一種承認。而新的就是新的,新在政治上已首先獲得了公認。一篇署著她姓名的「批林批孔」的大批判文章被編入了學習材料——去年秉昆幾個誰都沒幫上忙,不是缺乏誠意,是都沒那水平。人家吳倩聽國慶說了春燕那急茬兒事後,義不容辭地揣上兩包好煙去求自己的小舅。她小舅是國營大廠大批判組的成員,求的事是小菜一碟,立等可取。她小舅他們整天當工作完成的正是那類文章,手裡恰好有幾篇現成的,在吸了幾支煙的工夫裡,將一篇現成的改頭換面了一下,再結合結合春燕的工作性質,一篇人家自認為不辱水平的大批判文章就炮製成了。吳倩拿到手直接送給了國慶,國慶一刻也不耽誤地騎自行車送給了秉昆。那時已經晚上八點多了,秉昆帶了稿子立刻去敲春燕家的門。春燕正在家哭鼻子抹眼淚呢,能不哭嘛,第二天就是截稿的最後日期,沒有大批判稿,標兵肯定當不上了!她爸媽也陪著長籲短歎,愁得沒著沒落的。秉昆一拿出稿子,她頓時破涕為笑。她爸媽也高興得合不攏嘴,對秉昆們萬分感激。

  第二天,春燕帶著稿子到了班上,單位立即派人把稿子送往市里。下午,市里負責編大批判材料的人與春燕的領導通了一次電話,表揚稿子寫得好,好就好在不但批了古代的孔丘,還批了當代的「大儒」。領導將表揚之詞轉告春燕,春燕下班後就先到了周家,虛心請教秉昆當代「大儒」是什麼人物?秉昆裝不知道。見他也回答不了,春燕說:「愛誰誰吧,反正多我那一篇不多,少我那一篇不少,不管批判到了誰頭上誰都不會知道,可我總得先把標兵當上啊!現在已經不是我自己當得上當不上的事了,是為領導們的面子也得爭取當上的問題,否則對不起領導們的栽培!」

  春燕當上標兵以後,獲得了一冊大批判材料彙編。她將結婚證書、獎章和材料彙編都收藏在一個小篋子裡,視為珍寶。喜上加喜的是,市里有關方面還承諾獎給她一處住房,雖然只一間,得在樓道做飯,但卻是俄式老樓,舉架高,可以搭吊鋪,並且地點極佳,在市中心。

  一處市中心的住房啊!

  可以搭吊鋪的俄式樓房啊!

  共樂區的兒女們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啊!

  德寶的幸福感能不溢於言表嗎?

  房子的事秉昆們是知道的。看著德寶春風得意的樣子,趕超心裡不由得酸溜溜的,但自己正坐在於虹旁邊握著她的手呢,內心雖有醋意,表面上也還是要裝出分享老友幸福的樣子。

  德寶發表完感言,大家一齊鼓掌。那也是為了取悅春燕的一種不約而同的集體表示。在大家眼裡,春燕已是一位可敬的人物了。她自己也不像以前那麼嘻嘻哈哈,變矜持了。如果大家知道了這麼一個真相——去年春節初三那天夜裡,其實她和德寶之間什麼不體面的事也沒發生,所謂德寶破了她的貞操純粹是她編出來的謊言,懷孕之說更是子虛烏有,那麼大家對她的敬意肯定會大打折扣。真相是後來德寶從她口中套出來的,她警告德寶絕對不許對任何一個哥們兒講。德寶不傻,明白只要對一個哥們兒洩密,那麼每一個哥們兒都會知道,接著哥們兒的對象也會知道,一個傳一個,不知會有多少人加入到傳播的行列之中。為了維護妻子的形象,他寧肯將黑鍋背到底。已是夫妻了,不存在誰冤枉誰的問題了嘛!所以,那真相還一直是他們小兩口的高度機密。

  呂川忍了幾忍沒忍住,看著於虹問:「哎,你是不是沒事的時候,總瞎琢磨著怎麼比喻你和趕超的關係才好呀?」

  於虹認真地說:「我也不是多麼喜歡那樣。你們都不是外人,有些事告訴你們那也沒什麼。我吧,在超之前處過兩個,都半途而廢了,傷心過一段日子。我和超之間挺有那種感覺,所以我看重我倆的關係。女人吧,如果中意了一個男人,不論是對象還是丈夫,那就得經常拿話敲打著對方點兒。而你們男人呢,不經常被敲打著點兒就容易出那種事。經常拿話敲打敲打你們,也是為你們好。」

  她的話剛一說完,吳倩立刻看著趕超說:「我得在此聲明一下啊,我介紹你倆認識的時候,可從沒聽她說她已經談過兩個了。」

  趕超特有胸懷地說:「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倆現在的關係,我對我倆有信心。」

  春燕就站了起來,與於虹親切擁抱,用儼然女性保護神的口吻說:「于虹的話代表了我們女同胞的心願,我贊同她的大實話。」

  春燕頭上已經有了可敬的桂冠,呂川等幾個男人雖然心存異議,也都保持沉默。

  壞事可以變成好事這句話,用在這些共樂區兒女們的關係上倒一點兒不矯情,甚至還可以說應驗了。春燕和吳倩之間,一個解決了另一個的鬍子與汗毛問題,另一個在關鍵時刻幫對方交上了一篇大批判文章,所謂投桃報李,互相成了要好的朋友。她倆的關係情同姐妹了,德寶和國慶兩個老友自然好上加好。吳倩成了於虹和趕超的大媒人,于虹又是吳倩的好姐妹,趕超對國慶也有種銜恩待報的特殊感情了。總之他們三對兒六個人,關係不但扭麻花似的親密無間了,而且在過去的一年裡,可以說人生都有好收穫。

  呂川當味精車間的副組長當得不錯,由廠裡的苦力工變成了穿白大褂的職工,也算熬出頭,人生進步了。

  就秉昆一人,去年一年裡很不順,非但沒有什麼好收穫,反而因為出渣車間那次事故,寫了兩次檢查,被罰了一個月的工資。推銷員當不成了,出渣車間的班長副班長也沒他的份兒。至今仍是一名苦力工,還讓母親擔心得病了一場。

  如果非說他也有什麼好收穫,那就是在廠裡更出名了。發生事故的第二天,他在廠裡貼出了一份聲明,毛筆字雖然寫得七扭八歪,但內容挺到位。首先他將唐向陽、龔賓、常進步三個新工友的責任完全擇乾淨了,強調一切責任應由自己這個代理班長來承擔。接著,他也將老太太的責任完全擇乾淨了,令人信服地強調了老太太對自己千叮嚀萬囑咐,雖是代理班長,那也要以正式班長的責任來當好,要多向新工友講講安全生產和操作程序。自己辜負了老太太的信任,所以絕不能由老太太代過。他最後算了一筆賬,按損失三噸醬油來計算,每斤一角五分錢,合九百元。損失不僅僅在錢一方面,也使領導和同事的工作情緒大受影響,所以當再加一百元處罰金。他每月的工資是三十二元,每年三百八十四元。他願在出渣車間白乾兩年半,以自己的工資彌補廠裡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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