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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上部 第十五章

  年年不變年年變。即使在「文革」時期,城市居民的副食供應也還是一年比一年多少好點兒。

  一九七四年春節的初三傍晚,聚到周家的共樂區兒女們比一九七三年的大年初三多了幾名。除德寶和春燕小兩口,還有呂川、國慶、趕超三個秉昆的老友,他們的關係在一九七三年幾經考驗,彼此都有那麼點兒肝膽相照的意思,相互之間都開始以老友看待了。

  國慶和趕超也將各自的對象帶到了周家。在春燕的幫助下,吳倩的鬍子難題已經徹底解決,不但唇上不長鬍子,手背上胳膊上腿上以前像男人一樣重的汗毛也基本清除,不細看己看不大出來了。這是她最為高興的一件事,精神面貌煥然一新。她好,國慶就好。去年她來過周家多次,也以常客自居了。趕超的對象於虹帶了些有糖紙的大蝦糖、小人酥和牛奶軟糖,都是一般人買不到的。她嫂子是糖廠女工,那樣的高級糖果是專為友好國家生產的,一裝箱就納入了出口管道。本廠職工想買,得打申請報告,由領導特批。一次只能批二三斤,批多了怕覺悟不高的職工拿到黑市上倒賣。於虹是個挺大方的姑娘,屬￿共樂區兒女中鳳毛麟角般的人物。她從事的是藝術職業,在市里一家小工藝美術廠做麥秸畫,把選好的麥秸鍘斷、破開、上色、削剪之後,在木板上粘出山水花鳥蝶蟲什麼的,據說能出口創外匯,優等作品還有可能成為國禮。職業雖然很高雅,但對身體的危害性卻不小,三四年工作下來,視力明顯減退,還患上了讓她備受折磨的頸椎病。只要和趕超在一起,她就要求趕超揉揉脖梗和肩背。為了表達對她的愛心,趕超已拜師學按摩了。

  於虹反坐椅上,雙肘放於椅背,一邊享受著趕超的按摩,一邊宣佈:「哎,你們吃的算喜糖啊,我和趕超的對象關係板上釘釘了,也是喜事吧?」

  大家都說那是,那是。

  她又說:「從今往後,我倆是……」

  趕超接言道:「我倆是一條線上拴的兩隻螞蚱……」

  大家又說那是,那是。口中都含著糖,話就說得都挺應付的。

  不料於虹大聲反對:「錯!我用麥秸粘過螞蚱,螞蚱和蟈蟈、蛐蛐一樣,嘴兩邊都有一對兒鋤刀牙。如果哪一隻螞蚱不想和另一隻螞蚱拴在一起了,咬斷那條線是不難的事兒。」

  趕超立刻表忠心:「我可從沒那種想法,還怕你有那種想法呢。」

  於虹說:「你完全可以把心放在肚子裡,我是絕不會有那種想法的。即使到了咱倆實在不能拴在一條線上的時候,那我也不費我的牙咬線,我還不如乾脆咬你!」她猝然回頭朝趕超齜出了兩隻倒也不難看的老虎牙,還學猛獸咆哮,趕超吃驚得後退了一步,大家都笑起來。

  於虹卻問趕超:「還不到五分鐘就完了?」

  「沒完沒完,哪能呢,肩和後背還沒按摩嘛!」趕超便又繼續為於虹服務。

  於虹接著說:「我和超另有一比,我倆好比……」

  趕超又搶著說:「鍋貼!」

  於虹說:「那個比喻在我這兒過時了。我倆好比同一鍋蒸出來的黏豆包,黃米麵兒的,比江米麵兒更黏。咱們共樂區小百姓人家的兒女,只能比作黃米麵兒豆包,高級人家的兒女才配比作江米麵兒的。他們好得容易,散得簡單。想散的給不想散的搞處房子,調一種更好的工作,再不就是到了按比例漲工資的時候保證給漲工資,不想散的一方得到實惠也就拉倒了。咱們的爹媽有那能耐?所以咱們只配比作黃米麵兒豆包。對成象了,就好比鍋邊兒上的兩個。蒸豆包的人,往往先擺滿鍋邊兒一圈再一圈圈往中間擺。鍋邊兒擺得最密,擺到中間了才留出些空隙。那鍋邊兒上的兩個豆包,皮和皮粘一塊兒了,要分開,其中一個准破皮露餡兒。比作咱們,就是一個嚴重受傷了,另一個把那個弄疼了,疼的那個能不恨嗎?要不怎麼有句話叫『黏包了』呢?這是咱們老百姓之間的話,你們聽哪個上等人家的人遇到嚴重問題時說『黏包了』呢?人家叫『棘手』,解決起來最多紮一下手的意思。對象關係吹了,才不至於使人家尋死覓活破皮露餡兒的疼。咱們對成象不容易。只有咱們小老百姓家的兒女一旦對象關係吹了,才你想殺了我,我想殺了你的,那這個包可就黏大了。我和超把對象關係定下了,特意帶來喜糖給你們吃,也是借這個機會向你們表明,我們是認真的,互相負責任的。黏包的事我們都不會做,也不敢做,對吧超?」

  孫趕超連說:「對對,對極了。」

  於虹說:「行了,我舒服點兒了。」

  趕超這才從她背後退開,直勁兒甩手。

  秉昆和呂川看著以前好勇鬥狠的老友變得那麼服服帖帖,內心挺不是滋味兒。但事情明擺著,老友是抬木頭的苦力工,人家於虹是藝術工作者,老友沒有任何不服服帖帖的本錢。何況於虹模樣也說得過去,和春燕像一個大號一個小號的雙胞胎,配老友綽綽有餘。他倆這麼一想,也就有幾分替老友感到幸運了。

  吳倩看著國慶問:「於虹剛才的話,你都聽明白了嗎?」

  國慶也如趕超般誠惶誠恐地說:「聽明白了,黏包的責任我更擔待不起了。」

  「光是怕擔責任嗎?」吳倩不高興了。

  「那我該怎麼說呢?你教教我。」國慶顯出很笨很虛心的樣子。

  吳倩用手指戳著國慶的額角說:「自己想!」

  自從唇上不長鬍子,胳膊腿上的汗毛也不鬧心了,吳倩在國慶面前脾氣見長,二人之間的關係也發生了逆轉——以前是吳倩低姿態地遷就國慶,現在是國慶在吳倩面前顯得處處小心了。

  孫趕超急忙對國慶張大口形說唇語。

  國慶該不笨的時候也挺聰明,立刻讀懂了趕超的唇語,對吳倩捧心掏肺地說:「那什麼,當然不是怕不怕擔責任的問題。咱倆之間的關係,跟責任啦黏包啦根本就扯不上。我對你的愛早已和責任放在一塊兒了,責任也是愛,愛也是責任,總之是一堆愛。像我在木材廠出的料,去皮截朽,都是可用之材。」

  「這麼說還差不多。」吳倩心滿意足地笑了。

  趕超說唇語時,秉昆和呂川兩個也看到了。其實趕超大張口形一次次說的只不過是一個「愛」字,國慶不但立刻讀懂了,而且能發揮出那麼多話,讓秉昆刮目相看,自愧弗如。呂川向秉昆暗做了怪相,意思是瞧瞧,兩個哥們兒咋變成了那樣!

  不料,春燕也瞪著德寶說:「該你了。」

  德寶不明不白地問:「什麼就該了我了啊?」

  春燕說:「別裝糊塗,表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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