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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曹會計原是某街道小廠的會計,因為累計貪污了六十四元幾角錢,被判勞改數年。所幸妻子是他的遠房表妹,念在親戚關係上沒跟他離婚,但夫妻關係名存實亡,他往往春節也不申請探家。他的污點與政治無關,也算不上多麼嚴重,這使他很想成為紅外圍,卻因為畢竟是有污點的人,中堅分子們始終不怎麼待見他,一直認為他只不過是一個可以利用的人。讓他當會計,對他已經夠不錯的了,別的免談。他是個有信念的人,相信精誠所至可化頑石,仍在以各方面的良好表現努力爭取自己希望獲得到的信任。

  星期日,人們起得都較晚,睡懶覺是超越階級的享受。八點多鐘時,村中還不見個人影。周秉義東張西望,發現了在掃街的曹會計。曹會計多年堅待每個星期日掃一次街,從沒被表揚過也從沒中斷過。秉義問他應該去哪兒找郝冬梅,他立刻猜到了秉義是誰,主動自我介紹,秉義就與他握了握手。他倆都是第一次見到對方,握手讓曹會計挺榮幸。他開了隊部門,請秉義進去稍候,自己一路小跑去找郝冬梅。

  郝冬梅睡得正香,聽到曹會計在宿舍外喊著秉義來了,頗吃一驚,慌忙起身,也不刷牙洗臉,一邊跟在曹會計身後匆匆地走,一邊用手指當梳子理頭髮。她以為秉義惹什麼禍了,比如夏季風或陶平因為他的工作方法不當而出了什麼事,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也像陶平一樣被小人出賣了。她惴惴不安。

  她先進了隊部,剛進門便被秉義一下子扯到了懷裡,他同時反踹一腳將門關上了。

  曹會計差點兒被門撞了頭,在門外愣了愣,看一眼手錶,從兜裡掏出小本和半截鉛筆,飛快地寫下幾行字:九月十七日八時二十六分,周來我隊,與郝相聚於隊部,談話內容不詳。他貼耳聽了聽,門內靜寂無聲,有幾分索然地又去掃街了。

  隊部裡,周秉義終於實現朝思暮想的夙願,將冬梅箍得喘不上氣來。

  她想說什麼,秉義用深吻封住了她的嘴。起先她對他的激情反應很被動,不知怎麼一來,突然變得主動了,雙臂摟住他脖子,還了他一陣漫長且實實誠誠的深吻。

  也許由於早上大腦供血充足,最適宜有氧運動,深吻非但沒讓她頭暈目眩,反而使她滿面紅霞眼睛明亮。

  二人互相摟著腰深情凝視時,她才小聲嗔怪道:「你瘋了?」

  他苦大仇深地說:「還不是被你虐待的!」

  她用拳頭輕輕在他胸口捶了一下,催促道:「快說你來這裡幹什麼?」

  他與她耳鬢廝磨著說:「向你來彙報一個好消息,陶平順利返城了,我周秉義到底還是硬把那件事他媽的給扳過來了!」

  「替你高興。」冬梅又贈了他一番深吻,比上一番更漫長更實誠。

  秉義反倒有點兒消受不起,結束時被吻得兩眼直冒金星。

  冬梅在送秉義走的路上柔情細語地說:「咱倆結婚吧,要不以後咋辦呢?」

  秉義站住,又將她拉入懷中,用額頭頂著她的額頭說:「你早就該說這句話了。」

  冬梅問:「你為什麼不先說?」

  秉義說:「猜不透你心裡怎麼想的啊!如果你想的是,哪天你父親一解放,就宣佈我們性格不合呢?」

  冬梅說:「我也猜不透你心裡怎麼想的啊!還以為我父親沒解放,你就不會跟我談婚論嫁呢。」

  秉義說:「要作為家訓告訴我們的兒女,門不當戶不對,戀愛是件很傷腦筋的事。」

  冬梅說:「讓門戶見他媽的鬼去!」

  二人一時又都大動其情,在土路中央再次驚心動魄地吻個不休。

  十月二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了業餘英語廣播講座節目。這天晚上,周秉義和郝冬梅舉行了婚禮。他們是師部機關中第一對結婚的知青。兵團屬￿「軍」,農場屬￿「民」,他們結為夫妻被認為具有「擁軍愛民」的意義。師裡為了表示祝賀,分給了秉義一處二十多平方米、一屋一廚有暖氣帶小院的磚瓦平房。婚禮挺熱鬧,雖然他倆隻邀請了三五知青,為的是有幾個見證人,聞訊而來的卻不少,一方面因為秉義人緣不錯,另一方面是人們的好奇心強,沒見過的,終於可以親眼見到冬梅究竟是怎樣一個女子了。師長也懷著此種好奇心光臨了。冬梅穿件紅毛衣,把為了幹活不擋眼、一向紮起的兩條短辮散開了,齊肩剪成有劉海的五四女學生髮式。烏黑的頭髮裹著白淨的臉龐,白淨的臉龐被紅毛衣的高領襯得白裡泛著微紅,不但顯得比往日更清秀了,而且平添了幾分嫵媚。師長端詳她片刻,回頭對秉義說:「我明白了,你小子是不愛軍裝愛佳人啊,難怪連我的面子都不給。」

  他的話把大家逗樂了。

  師長又說:「大家都出去一下,我要單獨和一對新人說幾句話。」

  於是,大家都識趣地到院子裡去了。

  師長鄭重其事地對秉義和冬梅說:「兩個老傢伙也讓我帶話,祝你們永遠相親相愛,白頭偕老。」

  冬梅奇怪地問:「他們是誰?」

  師長拍拍秉義的肩:「你今晚告訴她吧。」

  師長走後,眾人又回到屋裡熱鬧了一陣,無非請新郎新娘為自己點煙、剝塊喜糖往他們嘴裡塞那一類老掉牙的把戲。秉義和冬梅各唱了一首歌,又由秉義代表冬梅坦白了戀愛經過。知青們首先離去了,他們怕錯過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英語講座節目。製造熱鬧的主力撤了,剩下的人也先後走了。

  新房剛一清靜下來,冬梅急不可待地說:「你把該插上的門都插上!」

  秉義插好了院門屋門,見冬梅已拉嚴了窗簾,脫去了鞋襪和毛衣,上邊只穿件花襯衫,側著腿坐在炕上,微閉雙眼語調異常平靜地說:「我已經充分做好心理準備了。」

  秉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猿意馬口乾舌燥起來,半傻不傻地問:「什麼心理準備啊?」

  冬梅說:「有位智者點撥我,女人想完全佔有一個男人,那就要將自己的身體完全給予他。我要完全佔有你,所以我做好了完全給予你的心理準備。」

  一分鐘還不到,秉義三下五除二就將自己變成了亞當,並將冬梅變成了夏娃被逐出伊甸園之前,身上連片樹葉也沒有的亞當和夏娃。

  那建築工人的長子飽嘗了一番禁果後,雙手朝下按住冬梅雙手,回味無窮地說:「現在我終於可以俯視你這個副省長的女兒了!」

  冬梅掙脫雙手摟著他一滾,也將他壓在了身下。昔日副省長的獨生女兒雙手撐在他的頭兩側,將頭低到幾乎與他鼻尖對鼻尖的程度,笑盈盈地細語道:「現在,我這個黑幫女兒也終於能夠俯視你這個『紅五類』了。我雖然可以同樣按住你的雙手,卻並不想像你那麼暴力地對待我。」

  秉義一邊胳肢她一邊坐起,又占了上風似的問:「老實交代,你這一套是不是小妹寫信教你的?」

  冬梅笑出聲來,連說:「是的是的,除了你們周家那個大美人兒,誰還會教我這些啊!」

  秉義摟住她緩緩躺下去,躺下了也不鬆手,依然享受地摟著她,一本正經地歎道:「唉,我猜就是。她經常寫信教你怎麼樣才能控制住我,對不對?」

  冬梅親了他一下,快活地說:「哪裡有控制,哪裡就有反控制。正如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對於弱勢的反抗者,搞好統一戰線是個法寶。」

  秉義的手指在她光滑的後背上點動不止,如同在輕彈一架白釉鋼琴,如同在欣賞著一曲只有他自己才傾聽得到的天籟之音。

  他裝出認命的樣子說:「對於我們周家那個漂亮的背叛者,我們全家是拿她沒辦法了。我還以為只有我這個哥哥的話她多少能聽得進幾句,想不到她早已向你打我的小報告,你可千萬別被她給教壞了呀!」

  冬梅得意地說:「還多虧有她這麼一個善解人意的小姑子,要不我都不知道怎麼做女人。」

  秉義問:「結婚好不好?」

  冬梅說:「好,完全佔有了你的感覺更好。」

  秉義說:「把燈關了。」

  冬梅問:「為什麼?我還沒看夠你這個『紅五類』一絲不掛的樣子呢。」

  秉義只得承認:「你這個黑幫的女兒身子太白了,晃我的眼。」

  「好,聽你的。《白雪公主》放映完畢,接著放《紅與黑》吧。」冬梅將燈線一扯,緩緩躺在秉義身邊。

  窗簾也不過就是一般的布做成的,黑暗只維持了片刻——片刻後,月光透過窗簾灑進屋裡,到處都處於一種照相館底片洗印室般的亞光之中,他倆仍能依稀看清對方的臉。

  秉義又大動其情了。

  他說:「這種光線下,你的臉更……」

  冬梅不容他說下去,用嘗到了甜頭的深吻封住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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