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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於是,秉義當天就去了陶平所在那個連,晚上九點多見到了陶平。他首先代表教育處向他道了歉,接著直奔主題說明來意:陶平可以任何理由提出返城申請,父母的健康情況也罷,自己的健康情況也罷,家庭其他實際困難也罷,只要有理由,他就會要求連裡蓋章,將申請帶回師裡。之後陶平做好走人的準備,等待批准通知就是了。指標是師裡內控的,報到司令部走個審批程序就行,所以他的每句話都是負責任的。他並且保證,處分材料會從陶平的檔案中抽去,取而代之的將是一份由他親筆書寫的好鑒定。最後,希望他返城後繼續做一位優秀教師……

  性格比周秉昆還內向的老高三知青陶平哭了。

  那時,周秉義不由得問自己:他對陶平的同情和拯救中,是否包含著對和弟弟一樣的人本能的保護衝動?

  秉義隔夜回到直屬營時很晚了,在水房裡用冷水擦了擦身,認認真真地洗了洗腳,倒頭便睡。

  秉義一夜睡得很好,他第二天神采奕奕地與校長告別。

  校長問,接下來該怎麼做?

  他說什麼也不必做,只要密切關注夏季風的精神狀況,關心她的生活就好,總之不能讓不該發生的事再發生了。

  校長問,陶平的事就那麼拉倒了嗎?

  他說他自有主張,暫時無可奉告。

  師裡的領導們見了他,也關心地問主動請纓的事辦得如何了?

  他說曙光就在前邊,快徹底解決了。

  他的協調能力極強。

  幾天後,他接到了陶平在車站打來的電話。

  陶平說:「過一會兒我就在列車上了。」

  大功告成,他鼻子一酸,幾乎落淚。

  周秉義又去了一次直屬營。

  在校長陪同下,他與夏季風進行了一次簡短談話。

  他說:「陶平返城了。」

  她反應強烈地說:「他憑什麼?」

  他說:「他是病退,精神有點兒異常了。」

  她的嘴角漸現一抹冷笑,解恨地說:「咎由自取。以後你省省心吧,從此我不會再因為想到他整夜整夜失眠了。」

  師部的相關領導同時聽了周秉義的彙報,為了兩名知青之間發生的爛事,讓他們身不由己地捲入其中,這是前所未有的煩惱。每個人心裡都明白,如果不是周秉義始終不肯罷休,陶平的事早已被人忘記了。當年,那實在也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們確實都挺欣慰,畢竟被一名心理變態的女知青逼著成了幫兇,對他們是一件極其不愉快的事。

  聽完他的彙報,他們有點不以為然了。

  「你就是這麼解決問題的?」

  「咱們師少了一名好老師啊!」

  「聽他說了半天,我也沒聽到那個夏季風有什麼悔意嘛。」

  他們都大搖其頭。

  周秉義就自說自話似的陳述他的,其實都是郝冬梅的想法:城市也罷,農村也罷,農場或兵團也罷,哪裡都是中國的地方,一名好老師教哪裡的孩子都是在教中國的孩子。既然陶平熱愛教師工作又確實是一位好老師,成全他就是成全了孩子們的希望,成全了中國教育的希望。至於夏季風,把她留在瞭解她的地方,比將她推到不瞭解她的大人和孩子中去,無論于人於己都是更負責任的安排。

  沉默片刻,師長起身說:「這麼解決,不算最好,但也不算最差。他說的比做的好,散會吧!」

  又一個星期日,周秉義出現在了農場二隊。所謂二隊,其實是從前一個叫大柳樹村的村子。農場原本是勞改農場,職工從身份上分為兩類人——一類是就地從業的勞改犯,他們有的把家屬從各地遷來了;另一類是勞改管理人員,有在村裡安家落戶的,也有堅持城鄉分居的,為的是讓子女保住城市戶口。知青們來了以後,多了第三種人。知青也分為兩類:一類是郝冬梅那樣父母的政治問題很嚴重,但本人尚可教育好或爭取教育好的子女;另一類是管理人員的子女。既然後者也非下鄉不可,他們當然更願意投奔到父母是管理者的農場。農場成分蕪雜,管理者無不經常強調思想鬥爭、階級鬥爭、路線鬥爭的必然存在。他們毫無疑問代表革命的中堅力量,他們的子女是紅外圍,其他一概人等皆屬革命對象。郝冬梅在二隊是爭取教育好的那類知青,她從不交思想彙報。不交,別人就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不主動讓別人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那麼,你勞動表現再好在別人看來也只不過是表面現象,而表面現象是誰都可以偽裝的。所以,郝冬梅這名高三女知青在某些人看來是思想隱藏得很深的人。這使她在隊裡沒有女友,只有同類人。她與秉義在一起總是特享受交談的愉快,與她在隊裡的孤獨有很大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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