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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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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秉義的解決步驟是先組織師生們共同學習社論、文章,要求人人發言談體會,夏季風當然也不例外。反正晚上組織政治學習早已是當年的家常便飯,沒誰會不習慣。之後他要與夏季風短兵相接,一樁樁擺出她自己的問題。如果她強硬到底,他還有最後的法器——處長為他爭取到了一個返城名額,讓她以某種理由返城算了。那也就等於為師裡剜去了心頭之患,一了百了啦。她都走人了,陶平當然就可以繼續當教師了。某些女知青為了能返城失貞都肯,估計她也會驚喜萬分。 秉義在招待所一住下就通知了校長,校長在電話裡說有個新情況得及時向他彙報。 十幾分鐘後,校長出現在他面前,彙報的新情況是夏季風的精神狀態近來似乎有些不正常,上課沒什麼問題,課也講得如前那麼清楚明白,但課下在宿舍裡時,時常獨自微笑,間或喃喃自語,與她同宿舍的女老師都有點兒擔心自己的安全了。 這新情況也是周秉義萬沒料到的。他親自到學校對夏季風進行了一番觀察,覺得校長所言不虛。她不僅無緣無故地微笑,浮現於她嘴角的那種隱隱的微笑分明又是冷笑,大有老謀深算的意味。 夏季風對他說:「又遇到麻煩了吧?為那麼一個自作自受的陶平你們何苦呢?這次還想耍什麼花招?」 回到招待所,周秉義心裡沒譜了。 他連組織學習的勇氣都沒了。萬一在學習的過程中,夏季風精神失常呢?那他將難以推卸製造刺激壓力的責任,麻煩大了。 更不能短兵相接地指出她本人的問題了,那豈不是形同迫害嗎? 至於讓她走人呢?可怎麼給她做鑒定啊!下鄉四年多,當了三年老師了,不給做鑒定絕對說不過去。如果檔案中加上一條「該同志似有精神問題」,那不等於坑害了她嗎?別說根本找不到工作,連個人問題也必受影響呀!而且幾乎肯定,她將成為家庭的拖累。如果不加上那麼一條,豈不是對城裡用人單位不負責任嗎?以她在兵團的教師經歷,完全可能被城裡的學校錄用為中學老師,那可是每天和孩子們在一起的工作,孩子們的身心因一名精神不正常的老師受到傷害,他不簡直是罪人了嗎? 可由於她的存在,人家陶平再不可能當老師了,這對於陶平也太不公平了呀! 誰還敢做主讓陶平再一次成為老師呢?那樣的話,精神明顯不正常的夏季風不知會將舉報信寄向哪裡! 周秉義也不敢憑良心拯救和他一樣是老高三知青的陶平了。 秉義是工作狂,只要一投入工作之中,什麼個人煩惱都會忘於九霄雲外。工作越順利,忘得越徹底。只要一遇到工作壓力和煩惱,便會第一時間向冬梅傾訴,希望她能給予他一些建議,起碼傾訴傾訴對於他等於減壓。冬梅則不僅僅是錄音機,她給予他的建議總能為他排憂解難。在這一點上,可以說他是個自私的工作狂,而冬梅是他的親眷型高參。 周秉義獨自愁悶了一個多小時,晚飯吃得味同嚼蠟,一離開餐廳,也不回房間,直接走到服務台給冬梅打電話。 在農場三隊的隊部裡,接電話的又是曹會計。他對秉義的聲音早已聽熟了,討好賣乖地說:「是周處長呀!」 秉義打斷道:「副處長,糾正你多少次,又忘了?希望你以後直接叫我名字。」 曹會計卻說:「那怎麼行呢!論級別你和我們農場副場長是同樣大的官。冬梅從你那兒回來一臉不高興,你倆鬧彆扭了吧?那你可得哄哄她!別急,耐心等著,我這就去找她。」 聽他這麼一說,周秉義才想起自己和冬梅之間還有場沒了的掰扯呢。他估計冬梅根本不會接電話,但曹會計既已去找,便也只能等回音。兩種煩惱加在一起,他緊皺起了眉頭。 冬梅竟意外地接了電話,這讓秉義佈滿陰霾的心裡出現了一線陽光,唯恐她沒聽幾句放下電話賭氣走了,他懇求說:「你千萬聽我把話說完,我這邊遇到了從沒遇到過的頭疼事。還記得我跟你講過的陶平嗎?看來讓他重新成為老師沒多大可能了,喂,喂……」 冬梅平靜地說:「我在聽。」 於是,他將夏季風出現精神狀況以及自己的顧慮匆匆講了一遍。 冬梅說:「我一時也沒什麼好建議,得想想。明天早上八點往你住的招待所打電話,你準時等那兒吧。」 他說:「八點不好,那時候走來走去的人多了,最好六點多鐘。」 冬梅沒聲了,片刻才聽她說:「那對我也太早了,六點半到七點之間吧。」 她說完放下了電話。 第二天六點半,秉義接到了冬梅打來的電話。 他問她在哪兒打電話? 她說走到縣裡去了,用的是公用電話,說起來方便些。 他明白她是怕有人偷聽。從二隊走到縣裡,快走也得兩個多小時,他不禁心疼地說:「要知道你會這樣,我昨天就不告訴你了。」 她說:「我天沒亮就起來走了二十多裡,是為了還陶平一個公道,我也就能為世間公道做這麼一點點貢獻。你怎麼就不考慮,乾脆將那個返城指標給陶平呢?」 他愣了半天,疑惑地問:「那師裡不是放走了一名好教師,偏留下了一個攪屎棍嗎?不該走的走了,該走的……」 冬梅打斷道:「你好糊塗。」 她說出一番自己的道理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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