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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秉昆來了倔勁兒,他說:「老太太,你這不是教條主義嘛!如果在這件事上你不給我們個面子,那你在我們心目中以後可就不是一個好老太太了!」

  呂川也說:「教條主義害死人。老太太,你可要區別怎麼做才是堅持原則,怎麼做其實是教條主義。」

  德寶一句話讓老太太生氣了。他說:「老太太,我認為好幹部的第一標準,那得是多少有點兒人性,否則和把他分到咱們廠的人一樣缺德。」

  老太太拍了桌子,霍地站起來指著他們三個訓斥道:「你們以為你們是誰?是不是我一對你們好,就把你們慣出毛病來了?我告訴你們,我對你們三個好,不是因為你們有多可愛,而是因為全廠數你們幹的活最累!我作為書記,理應格外關懷你們!你們以前是在什麼情況下幹活來著?不是比現在辛苦多了嗎?你們都能挺著幹過來了,讓新進廠的人鍛煉鍛煉就是不人道了嗎?你們成心來惹我發火是不是?」

  秉昆和呂川連說不敢,往下按德寶的頭,逼他說了認錯的話。

  老太太這才消了氣,重新坐下。平靜了心情後,她真誠地說:「既然你們都認錯了,那我也收回幾句氣話。平心而論,你們確實都挺可愛的。你們三個在廠裡根本沒有資格批評我,卻敢為常進步當面跟我理論,這一點就證明我看人有眼光,沒看錯你們。如果只講與人鬥其樂無窮,把中國人一個個鬥得人情味兒都沒有了,那算哪門子社會主義?」

  老太太向他們吐露了內心苦衷,原來,進步是走她的後門才進廠的。他父親常宇懷是她老伴老馬當年在部隊時的警衛員,跟隨老馬來到A市,她自己還是進步爸媽的媒人。軍工廠分成誓不兩立的「捍聯總」與「炮轟派」時,進步父親起初並沒選邊站,哪派也沒加入。等到「炮轟派」被定性為「反動組織」後,常宇懷同情起「炮轟派」來。怎麼能不同情呢?都是自己當年的戰友,很多人是和自己一塊兒脫下軍裝變成軍工廠工人的,有人當年還曾是自己的連長指導員。別說他們自己不服,幾乎所有兩派都沒參加的人也替他們抱不平啊。三千幾百名工人中的一半劃成「反動勢力」,太過分了呀!「炮轟」什麼什麼,不過是寫在紙上的標語,並不是真的要支起炮來轟嘛!常宇懷就成了廠裡的第三派也就是主和派的頭頭。在全市「捍聯總」採取聯合行動,真槍實彈攻打「炮轟派」總指揮部的那天夜裡,他手持話筒高聲朗讀語錄:「在工人階級內部,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不必分成誓不兩立的兩大派……」「捍聯總」要一舉搗毀他們的最後「堡壘」,他極力勸阻。所以,他兒子進步分配工作時,哪兒哪兒都拒之門外。有的單位因為他耳聾不願要他,有的單位因為他父親上了有關部門黑名單不敢要他。他母親萬般無奈,求到了老太太和她老伴老馬。她擔著政治風險費盡口舌打消了廠裡頭頭腦腦的顧慮,才讓進步成為本廠工人。

  「就你們講人道,我就不講人道了?你們倒說說看,我還能怎麼做呢?你們幾個小屁孩子,給鼻樑就上臉,氣死我了!」老太太這麼說時,快落淚了。

  秉昆三人便再無話可說。

  德寶在沉默中憋出一句話:「好人誤會好人,是好的誤會。」

  老太太被他的話逗樂了,愁眉一展笑道:「你們給我聽明白了,我可把常進步交給你們替我關照著了。別讓他受任何人的欺負,也千萬別讓他受什麼工傷。幹活的時候,儘量讓他少幹點兒。他累出病來,我對不起他父母。」

  秉昆三人保證,說絕不會讓她擔心的事發生。

  他們誰都沒向進步提起找過老太太的事。他耳聾,與他交流得進行筆談,又麻煩又得有足夠的耐心,他們都怕麻煩。

  令他們欣慰的是,唐向陽對進步也挺關愛。

  事情起了變化,學生們都爭著替唐向陽這位老師打中午飯了。如果誰從家裡帶來了好吃的菜,老師嘗幾口會讓他們感到很有面子。下班後洗澡時,他們也樂於為他占一個噴頭。

  事情確實起了微妙的變化——不,不,不是微妙的,而是相當深刻的變化。一種近乎休戚與共的無形無狀的東西,在這些成長於不同家庭、有著不同職業的父母、性格基因各不相同的青年之間,毫無疑問地產生了。他們每個人都能體會到它的存在,體會到它的增長以及它對他們之間關係的影響,這讓他們每個人都像唐向陽一樣感到意外和驚喜。

  年輕人之間的友誼是不需要鋪墊的,也沒有預備期,往往像愛情一樣,一次邂逅一場電影就能自然而然地產生火花,可能並不持久,像禮花似的。但是在其綻放之時,每一朵都是真誠的。

  唐向陽也開始講他自己內心裡的糾結和鬱悶了。他偷聽過父母之間的談話,父母說「假離婚」是權宜之策,因而他起初對父母的離婚並不怎麼在乎。可後來,他漸漸感到假離婚似乎越來越真了。他發現母親有了疑似的追求者,而母親也仿佛暗懷心意,起碼不是斷然拒絕。他無法證實自己的猜測,所以特苦惱。他思念父親,卻很難見到父親一次。他和一名同班女生早戀過,被她母親察覺了,告發到了學校裡。他被批判為思想意識不良的問題學生,讓他母親覺得名聲受損。母親好長一段日子裡不願理他,直至他產生了自殺念頭,母親才惶恐不安。為了緩和母子關係,母親為他買了那輛「鳳凰」自行車。後來有同學向他透露,他的早戀之所以成為事件,是由於和他關係最好的一名同學出於嫉妒而告密。他無法證實是果真如此,還是小人的挑撥離間。這一難解疑團同樣令他煩惱。他唯一明瞭的就是,那名女生確實對他無情無義,不僅揭發他對她的引誘手段,還說她自己一度被愛的假像所蒙蔽。他倒不恨她,他能想像到,她是在家長與老師們的雙重施壓之下,才背叛了他們之間的海誓山盟,但是他從此再難相信友誼和愛情了。

  聽了他的傾訴,別說龔賓不知怎麼去安慰,連秉昆他們三個老大哥也很無語。進步只明白個大概,幸有德寶坐在旁邊,不厭其煩地在紙條上寫字給他看。進步也在紙條上寫了幾行字:「某些人經常不講道理,反邏輯,自以為是。即使這樣,那也要相信,人世間永遠有真愛和真友誼。」

  呂川驚詫道:「哎呀媽呀,太有水平了!」

  德寶提議:「拋他拋他!不拋他幾次,太對不起他這幾句話了!」

  於是大家一哄而上,將進步托舉起來拋了又拋。

  向陽也樂了,意猶未盡地說:「我還要講!不講我那些不開心的事了,我要講講關於我改名的事,挺有意思的。」

  唐向陽原名不叫向陽,而叫朝陽。

  「文革」序幕剛剛拉開時,父母沒像往日一樣同時回家。母親先回到家裡,而父親仍在學校開會。開什麼會母親也不清楚。

  九點多父親才回家,表情凝重。母親問他吃沒吃晚飯?他說沒吃,不餓。很少吸煙的父親接連吸了三支煙,之後把母親叫過去,做指示般地說:「咱們的兒子得改名。」

  母親奇怪地問:「為什麼?兒子的名字挺好的呀。」

  父親心事重重地說:「別問那麼多,聽我的,改就是。明天星期日,你記著先把這件重要的事辦了。」

  母親更奇怪了,也不高興:「怎麼還成了重要的事呢?那你想給兒子改個什麼名呢?」

  父親不容置疑地說:「改為向陽。」

  母親大不以為然地又問:「這我就不明白了!向陽,朝陽,有什麼區別嘛!」

  父親不耐煩了:「我的姓不好,一字之差,區別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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