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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唐向陽的父親曾是一所區重點中學的校長,被懷疑年輕時加入過「三青團」。他本人堅決否認,一再申訴說,自己的歷史雖然不紅,但完全清白,誰說自己加入過「三青團」,就是在成心陷害。有關方面則寧可信其有,不肯信其無,認定他是隱瞞個人歷史的階級異己分子,「文革」第二年被開除了黨籍,從教育系統掃地出門,成了幹校裡的長期改造對象。唐向陽的母親是和他父親同校的數學老師,課教得好,她以離婚的方式與他父親劃清界限,以便還有資格當老師。唐向陽是獨生子,留城的理由頗為正當。他從小生活優越,性格孤傲。雖然父親已不再是重點中學校長,他的孤傲卻沒太大改變,總是一副凡人不理的樣子。他一得空就從書包裡掏出課本躲在安靜的角落看,不是幾何就是物理化學,經常念念有詞。德寶極不喜歡,甚至可以說討厭他。呂川卻挺包容他的孤傲,還向他借那些課本看。更讓德寶不快的是,呂川有時居然像小學生似的,向他請教課本中的內容。

  一次,秉昆三人在下班的路上聊天,不知怎麼一來就聊到了唐向陽。

  德寶憤憤不平地說:「咱們名為中學畢業生,卻只學過算術。而人家就因為爸爸曾是校長,媽媽是老師,不但能解代數題,還看得懂什麼三角幾何!上哪兒說理啊?」

  呂川說:「有地方說理啊!你要是也想懂,跟我一樣虛心求教,咱們出渣房不是就成了說理的地方了嗎?你如果哪天拉大提琴給他聽,他不願向你學,反倒對龔賓和常進步說,咱們連笛子、口琴還沒摸過呢,曹德寶卻連那麼大個的洋樂器都拉得非常好了,上哪兒說理啊?你覺得他心理正常嗎?」

  德寶皺起眉尋思一陣後,問秉昆:「呂川的話什麼意思啊?我怎麼聽著不像是在批評唐向陽,倒像是在批評我呢?」

  秉昆笑道:「就是在繞個大彎子批評你嘛!我都聽出來了,你自己反倒聽不出來?」

  「難怪我聽著彆扭!好你個呂川,敢諷刺我了是不是?不打算讓我為你那狗屁節目做犧牲了?」德寶抓起把雪就往呂川後衣領裡塞,呂川被雪冰得直蹦。

  恰在那時,唐向陽騎輛嶄新的「鳳凰」自行車從後邊趕了上來,主動刹住車對他們三個說,誰順路可以帶誰一段。

  包括德寶在內,他們三個全說多謝了。德寶還囑咐他小心慢騎,別摔了。

  望著唐向陽遠去的背影,秉昆自語道:「這樣多好。」

  德寶又問秉昆:「你的話怎麼沒頭沒腦的?什麼這樣多好啊?」

  呂川替秉昆解釋:「他說人和人都能像剛才那樣多好。」

  德寶反駁道:「那樣有什麼好?那叫虛偽!」

  呂川也反駁道:「我剛才可沒背後嫉妒人家,非說虛偽那也是你一個人虛偽,別把我倆捎上。」

  德寶被噎得眨巴著眼睛說不出話。

  秉昆見他尷尬,遂問:「難道你剛才囑咐人家騎自行車多加小心不是真心誠意的?」

  德寶想了想,分辯道:「真心誠意呀,我是那麼虛頭巴腦的人嗎?」

  秉昆說:「我也認為你是真心誠意的,所以咱們三個剛才誰也不虛偽。」

  他現身說法,講起了自己當初被他倆冷落的切身感受,講起了他們三個成為好朋友後,自己連對醬油廠出渣房都逐漸有了感情的心理變化,講起了他們三人和老太太的關係——這種近乎忘年交的關係,難道不也讓他們想起來就會產生一份好心情嗎?

  「在咱們這樣的青年工人之間,從來沒有什麼利益之爭,所以我覺得,每一名醬油廠的青年工人都可以成為咱們的朋友。朋友越多越好。咱們的幸福太有限了,那就要將友誼也當成一種幸福。唐向陽能主動刹車跟咱們說話,證明人家其實沒咱們想像的那麼瞧不起人。咱們比人家年齡大,今後應該主動接近人家才對。」秉昆一番總結性的話,說得呂川和德寶心悅誠服,連連點頭。

  第二天,德寶令人詫異地將大提琴背到了廠裡,休息時為三名新工友拉了幾段,贏得了他們的掌聲。

  唐向陽表示想學。

  德寶說:「那你願意也幫我補補數理化嗎?」

  唐向陽高興地說:「當然願意啦!」

  秉昆說:「那我也要當你的學生。趁廠裡的夜校還沒開課,你先給我們吃點小灶,免得以後聽不懂夜校老師講什麼,太沒面子。」

  他的話代表了大家的想法。

  當日下班後,他們將食堂抄菜譜的黑板抬到出渣房,請唐向陽當起老師來。

  常進步是個小聾人,他也留下了。他只聾不啞,個子纖小,仿佛還沒長開。由於聾了的緣故,容易害羞,異常安靜。休息時,盯著他的臉看上幾秒鐘,就會將他看得臉紅起來。他兜裡揣著小本,和人說話得用筆談。

  常進步是從聾啞學校畢業後分到醬油廠的。他的父母都在軍工廠,父親是轉業軍人,廠保衛科科長,母親是作為技術人才從外廠調入,七級車工。全市只有幾名八級車工,都是男的,七級車工的女性少之又少。

  「哪個王八蛋幹的缺德事,把他這樣一名耳聾初中生往咱們醬油廠分?真他媽的缺了八輩子德了!」德寶私下裡替常進步抱不平。

  呂川深有同感地說:「他簡直像個女童工。」

  出渣房的工作方式雖然有所改善,卻仍是全廠活最累的地方。半月後,進步的小臉更小了。

  在秉昆的提議之下,他、呂川和德寶為常進步找了老太太一次。

  秉昆力陳將進步分到出渣房是不人道的,應儘早把他調到勞動強度輕點兒的車間去。

  老太太堅持原則地說:「那不可以。凡是進廠的男性新工人,一律先到你們出渣房鍛煉三個月,以後再考慮具體分往哪個車間。這是由我提出來的,已經確定為廠裡的一項制度了,誰都不能例外,常進步也不能。制度是要一視同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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