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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上部 第十二章

  在動盪不安的年代,特別是在由於政治原因而加劇的年代,所謂「小人」與「貴人」出現的概率會大大增加,古今中外,一向如此。而「貴人」的出現,就像是福星保佑。

  轉眼到了四月。

  北京刮來一陣風。從農村到城市,各行各業都要在熱烈慶祝「五一」勞動節的同時,以群眾文藝的形式歌頌「文革」七年來的偉大成就。這陣風很受青年們的歡迎。有文藝細胞的青年可以半脫產進行排練,沒文藝細胞的廣大青年因而能經常看到業餘演出。儘管內容大同小異幾乎千篇一律,但那也是文藝節目啊!除了樣板戲再就沒什麼可看,除了語錄歌再就沒什麼可唱。這種「繁榮」可把青年們壓抑壞了,以至於A市不少醫院裡緩解抑鬱症的藥品供不應求。

  各系統的文藝會演大行其道,也讓當領導的人產生被解放的感覺。他們不是所有人都熱衷於抓階級鬥爭、路線鬥爭。誰都曉得那很危險,幾句話不慎,也許剛把別人打入了另冊,自己隨後就被另一些人打入了另冊。他們中只有極少數人才樂此不疲,實現了某種政治野心,緊接著又產生了新的更大的政治野心。

  文藝會演則不同,是可以輕鬆愉快地來抓的。

  A市商業系統不甘落後於其他系統,宣佈在「五一」勞動節當天舉辦系統內各單位優秀文藝節目會演,而且要評獎。

  時間是有點兒緊的。

  作為一項關乎單位榮譽的重要之事,曲書記想不親自掛帥其他領導都不依,她曾是文工團員嘛,掛帥之人非她莫屬!

  她本人也來了興趣,卻因廠裡實在太缺乏文藝人才,很苦惱,嗓子啞了,嘴起泡了。

  秉昆等三人看在眼裡,替老太太暗暗著急。他們也不再叫她曲書記了,不知從哪天起,當面背後都開始叫她老太太,她不但不生氣,聽了還挺高興。

  秉昆與呂川和德寶商議:「老太太那麼著急上火的,咱仨為廠裡攢個什麼節目吧,也算在這種節骨眼上報答一下她的關懷啊!」

  德寶說:「咱倆想一塊兒了,可我除了拉大提琴,沒別的才藝,大提琴是洋樂器,演奏民樂不好聽。我聽說,內部的評獎原則排斥沾洋味兒的節目。」

  呂川說:「能不能評上獎先不管它,咱們三個以實際行動助老太太一臂之力才是重要的。秉昆,你有什麼文藝特長沒有?」

  秉昆慚愧地說:「我是笨人,哪裡有什麼文藝特長呢,就上中學後閑得無事,練過一年多快板。」

  呂川問他水平如何?

  秉昆想了想,頗為自信地回答:「背熟過幾個段子,如果能給我一星期的時間好好練練,那我就豁出去了,願意為老太太登臺。」

  呂川說:「你有這種勇氣就好。臨陣磨槍,不快還光呢!」說完,伸手向德寶要煙。他們三個有約定,怕吸上癮,輪流著一人買煙三人吸。

  呂川吸著煙來回踱步,一會兒低頭看地,一會兒仰臉望天,踱了好多步後,說大致己想出節目框架了,叫作《小竹板挑戰大提琴》。竹板代表民間曲藝,大提琴代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所謂高雅也就是貴族文藝。德寶要在臺上不斷出自己洋相,比如琴弦斷了、弦碼崩出去了、譜架翻了、譜頁被風刮飛了等。而秉昆的快板則要越打越出彩,嘴皮子也要越說越快。總而言之,節目所傳達的就是這麼一種思想:東風繼續壓倒西風。資本主義正一天天爛下去,連他們的大提琴也即將過氣。我們的社會主義竹板,越打越來勁兒,越打越精神抖擻,直至打出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

  德寶鬱悶地說:「那我不等於是一個拉大提琴的小丑了嗎?」

  呂川勸道:「為了向老太太獻忠心,你犧牲自己一次吧。」

  「我犧牲自己一次倒沒什麼,無怨無悔,可大提琴不是你說的那樣,一百年後中國還有沒有人愛聽快板我不敢斷言,但大提琴肯定有人聽的。」德寶的態度猶豫了。

  呂川開導道:「一百年後的事誰管他!忠不忠看行動,你可不許打退堂鼓。你這個人都可以做出犧牲了,貶低一下大提琴還有什麼不可以的?」他又問秉昆,「關鍵的關鍵,是你嘴皮子上的功夫怎麼樣?」

  秉昆也不正面回答,接連說了幾段繞口令。

  呂川拍著他肩,高興地說:「行!想不到你深藏不露,我心裡有底了!」

  三人當下去見老太太。

  秉昆表達他們的願望,呂川主講節目的思想、形式和內容,說自己雖然沒什麼文藝才能,但可以在節目中充當一個插科打渾的角色,會讓節目很喜樂。

  老太太問:「你擅長那一套嗎?」

  呂川說:「小菜一碟。那是我們年輕人只要願意,無師自通的事。」

  老太太刮目相看地說:「我對你們的瞭解還真不太全面。」

  德寶義勇雙全,懇切地說:「您急得嘴上都起泡了,我們看著心疼,所以都豁出去了,要不誰扯這個!」

  老太太大受感動,很看好節目,認為思想性好。她說文藝作品只要思想性站住了,往往就成功了大半。

  她當即批准,他們三人可以一個星期不上班,集中精力排練節目。

  廠裡新進了幾名工人,秉昆們也多了三名新工友,分別是龔賓、唐向陽、常進步。龔賓是片警龔維則的侄子,秉昆出於對小龔叔叔的好感,格外關照他,視為兄弟一般。他曾問龔賓:「你怎麼也進了這個廠,成了這個車間的工人?分配工作的時候怎麼不求你叔叔托人走走後門?」龔賓憋屈地解釋,他小叔膽小,又是區裡的模範民警,對自己一向要求極嚴,不敢搞不正之風,怕被人貼大字報。他也深知自己只不過是一名民警,其實沒多大面子,還怕求是求了,卻遭到拒絕,傳為笑柄,自取其辱。秉昆聽了龔賓不無抱怨的話,想想小龔叔叔考慮的也對,於是對龔賓大談分到醬油廠的好處,像當初蔡曉光對他談的那樣。興許是家族遺傳的原因,龔賓也很膽小,很在乎名譽。有一次廠裡發福利時多發給他兩小袋味精,他第一時間退回去,還拽上秉昆做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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