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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呂川低調地說:「挑字眼是政治庸人的習慣,我原諒他。總之咱們一向接受的教育是,領導幹部要和人民大眾同甘共苦,對不對?那就是說,特權不能沒有,但不等於特權是天經地義的!歸根到底,國家是人民的國家。到現在他們幹部還有特供商店吧?搞得神神秘秘的,連個牌子都不敢公開掛!這算哪門子黨風?不就是吃什麼的問題嗎?連在這一點上都要與人民搞出區別來,那不是沒出息嗎?」

  三個青年忽聽有人大聲咳嗽,分明是曲書記的聲音。一齊扭頭看時,見曲書記不知何時出現在門那邊了,只不過這一次沒躲在門簾後,而是貼門簾站著,肩上還扛卷草袋子。

  他們趕緊站起,德寶搶先接過了草袋子。

  曲書記說:「地上潮,把棉襖也弄潮了,穿到外邊,寒風一吹,能不生病?你們要學會愛惜自己的身體,別處處都得我老太太關心。一人一個,鋪上吧。」

  三人都覺尷尬,默默將草袋子鋪在不礙事的地方。

  曲書記又說:「休息的時候坐在上邊,不是挺舒服的嗎?把你們的棉襖都搭在出渣管上烘烘。」

  三人默默將各自的棉襖搭在出渣管上。

  「昨天晚上,你們誰從我家帶走東西了?」

  曲書記話鋒一轉,開始問話。

  呂川紅著臉承認,自己一不小心將座鐘裡的小鳥弄掉了,裝了幾次沒裝上,乾脆揣兜裡了。

  曲書記說:「明天想著帶來還我。我們老兩口現在住的那房子,是人家工業大學一位黨外教授的家。把人家一家幾口遣送回原籍當農民了,我們老兩口暫時被安排在那兒住住,損壞或缺少了東西像什麼話?」

  呂川有點兒無地自容,保證說明天一定歸還。

  德寶趁機刺探地問道:「曲書記,那……你們家以前住在什麼樣的房子裡?」

  曲書記坦率地說:「我老伴是軍工學院副院長,我們家能住一般的房子嗎?當然住在校內的獨棟小樓裡,還有警衛和保姆。」

  三個青年互相看看,一時無話可說,只有尷尬地沉默。

  曲書記看著呂川又說:「你的話本人全都聽到了。平等是種理想,不平等將是長期的現實,絕對平等是瞎忽悠。有些事不能鑽牛角尖,鑽牛角尖的人只有三種下場——要麼瘋了,要麼自殺,要麼被打成反革命。聽明白了?」

  三個青年除了點頭,還能如何呢?

  「不久廠裡要辦夜校,這是我的堅決主張。老師都是我請的,都有水平,你們要帶頭積極參加夜校學習。如果你們以後休息的時候討論一道數學題或幾何題怎麼解,那我才高興。我當年還在北京的人民大學進修過呢,否則,僅憑革命資本就能當上省高法的庭長?記住我的話了嗎?」

  三個青年又都點頭。

  「別只點頭,要大聲回答!」

  三個青年便齊聲回答:「記住了!」

  曲書記走後,他們又幹起活來。

  呂川幹著幹著,拄著鍁發呆。

  秉昆說:「快幹,別偷懶。」

  呂川鬱悶地自言自語:「我覺得,曲書記話裡話外的意思好像是,如果不給他們那種人某些特權待遇,他們也會有不公平的想法似的。」

  秉昆和德寶同時叫道:「別鑽牛角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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