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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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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秉昆他們,氣氛輕鬆與否根本無關緊要,並不影響他們一個個狼吞虎嚥,大快朵頤。他們確實都餓了。 初六一過,從初七開始,全市普通百姓人家的飯桌上就很難再見到春節飯菜了。春節前預備的好吃的東西,從三十兒到初六全都吃光了,家家如此。從初七開始,粗糧凍菜又是家家戶戶飯桌上的常態飯菜了。正月十五,普通人家也只不過就是煮頓元宵吃,還不能管夠。 而眼前餐桌上的東西樣樣是美食!在春節的幾天裡,他們不論在自家還是別人家的餐桌上都沒見到過,不但有攤雞蛋、松花蛋,還有外地的燒雞和鹽水鴨;不但有清蒸的大馬哈魚,還有從罐頭裡取出的魚子醬;不但有饅頭,還有大列巴與俄味紅腸。後兩樣是老字號商店秋林公司的著名食品,已經多年難得一見了,他們也只聽說過從沒吃到過;還有牛羊肉罐頭和荔枝罐頭,荔枝這種水果他們從沒聽說過。招待他們的紅酒,和老百姓人家逢年過節才能憑票買到的果子酒口感太不一樣,沒法說清楚。 三個青年自顧自地吃,既顧不上和兩位長輩主人進行起碼禮貌的語言交流,也忘記了應對主人的幽默做出反應。若說他們有所反應,那也無非是一邊夾著嚼著咽著,一邊嗯嗯啊啊,或應付地嘿嘿笑笑。 主人夫婦見他們那樣,後來也就乾脆藉故離開,為的是讓他們吃喝得更隨意。 他們告辭時,餐桌上除了盤子碗筷就一無所有了。 「水英媽」還說多謝他們,她說這些東西如果不解決掉,就成了自家三口人的負擔。 老馬與他們一一握手時說,一定要把中斷了的課本知識撿起來,如果能借到高中課本就開始自學,否則哪一天機會出現了後悔晚矣! 他們打著飽隔嗯嗯答應著,其實左耳朵聽進來右耳朵冒出去了。 送他們回家的是同一輛吉普,但開車的兵換了一個。 他們談起此番做客的體會,心情都挺複雜。 呂川和德寶當然說了幾句感激秉昆的話,因為沾了他的光嘛。 秉昆照單全收,說若有下次還忘不了他倆,哥們兒得像哥們兒的樣子啊! 不知誰起的頭,三人都憤憤不平起來。 德寶依然對「水英媽」的餐廳居然比他家還大耿耿於懷。 他一句話一打嗝地說:「你們聽到沒?她丈夫還抱怨空間太小了,輪椅移動不開。估計有一百多平方米吧?那他們以前得住多大的房子啊?難以想像,太他媽難以想像了!」 呂川看似公允地說:「通過這次做客吧,我對『水英媽』的印象徹底改變了。從今往後,我要開始叫她曲書記,即使背後也不叫她『水英媽』了。我認為,她基本上是個好人。她教導咱們的話,細想想都是為咱們好。但春節都過完了,他們家還有那麼多好吃的,我對這一點意見大了!」 秉昆替她辯護道:「以後我背地裡也不叫她『水英媽』了,也要叫她曲書記。她丈夫也挺好的,肯定是高幹,卻沒一點兒架子。她不是說了嘛,那些東西都是他們以前的戰友送給他們的。咱們不能吃了人家的還心理不平衡。」 呂川固執己見地說:「他們的老下級或老上級又從哪裡來的那麼多好吃的?她丈夫不是希望咱們成為善於獨立思考的青年嗎?我這會兒獨立思考的結果是,他們幹部享受的待遇太特殊了吧?除了回民,這年頭有幾個普通人能買到牛羊肉罐頭?好人是好人,特權是特權,兩碼事!」 德寶突然大喊一聲:「剷除特權!」 呂川接了一嗓子:「平等萬歲!」 再好喝的紅酒也是酒,是酒就能醉人。 他倆有幾分醉了。 不待德寶說什麼制止的話,吉普車一聲怪響猛地刹住了。 當兵的回過頭冷冷地來了一句:「喊什麼喊?再喊下去!」 他倆這才意識到,車上不止他們三人,還有個當兵的。 三個青年立刻噤若寒蟬。 車輪又動之後,兵司機緩和了語氣,以擺事實講道理的口吻說:「人家什麼資格?你們什麼資格?你們憑什麼跟人家講平等?別說你們了,在我們部隊也一樣。當兵的能跟首長講待遇平等嗎?一級一種待遇,軍長師長就是比旅、團長待遇高,司令員就是比軍長師長待遇高,天經地義。江山是人家打下的,整個國家都是他們那些有功之人的!你們有那等出生入死的經歷嗎?你們在背後攻擊我從前的首長,我如果聽之任之,我算怎麼回事?一旦傳開了,我在首長面前怎麼做人?你們是工人當然可以不在乎,但我在部隊,我還要爭取進步呢!人活一世,總要不斷爭取進步吧?」 秉昆等三人佯裝打盹,誰也不接話茬兒。德寶甚至故意發出誇張的鼾聲,間接地表達不滿。 第二天班上休息時,呂川起頭,三個青年繼續昨晚在車裡的話題。 呂川顯然是做了功課的,並且顯然被刺激起了一股真理越辯越明的勁頭。他從裝飯盒的書包裡掏出「紅寶書」和幾份學習材料彙編,盤腿坐在棉襖上,如同高僧大德解經講法。 他說自己幾乎一夜沒睡,翻來覆去思考那兵司機的話,越思考,越覺得那兵司機的話邏輯上很彆扭。他承認自己一向對政治學習不感興趣,一聽別人念那一套腦瓜仁就疼,但即使以自己很低的政治水平,也還是能聽出那兵司機邏輯上所犯的錯誤。 「你倆就沒聽出來?」 秉昆說自己完全沒聽出來,覺得人家那話在大道理上是成立的。 德寶說他當時聽著也覺得彆扭,但是邏輯上究竟錯在哪兒卻不甚了了。 呂川點評道:「德寶還有點兒懷疑本能,頭腦還有救。秉昆你怎麼連點兒懷疑的本能都沒有?這不可以的!長此以往,你就會成為老馬同志所說的政治庸人!現在你倆都安安靜靜地坐我對面,聽我分析。」 秉昆和德寶就墊著棉襖坐他對面了。 呂川開宗明義地說:「第一,軍隊是軍隊的規矩,國家是國家的安排。不能認為軍隊是怎麼樣的,國家也應該怎麼樣。這種比方是偷換概念,儘管他不是出於狡猾,但還是把概念給變了,明白?」 德寶拍著腦門道:「明白了,明白了。哥們兒行啊,什麼時候變得有思想了?」 秉昆厚道地說:「你別用狡猾那麼難聽的詞,我覺得人家小戰士是個實在人。」 呂川大度地說:「接受批評。我長這麼大,不管在家裡在外邊,還從來沒被什麼人呵斥過。曲書記在這兒呵斥咱們,那是因為咱們先咒的人家,人家呵斥得有理。可我直到此刻仍認為,咱們在車上議論的話同樣有理。我不否認我的思想是面子思想,為了面子我也要證明自己的思想是對的。第二,無論語錄還是這些材料,都明確告訴我,咱們黨和党的幹部……」 秉昆又打斷道:「咱們三個都不是黨員。」 德寶說:「你別總挑他字眼兒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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