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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秉昆大聲說出了他們三個的名字。

  「水英媽」居高臨下,也大聲對兩個男人說:「聽清楚了吧?那就滾。」說完,她開了家門,對三個青年一擺頭。

  三個青年以往來過莫斯科兵營這一帶。那些美觀的俄式房屋是他們對幸福生活的嚮往之最,但沒進入過。「水英媽」一家暫住的地方顯然經常修繕,既沒沉陷,也沒歪斜,臺階完整,連小院子的柵欄板都一塊不缺。儘管是在晚上,他們還是能夠感覺到它的超凡脫俗。

  三個青年一進門,就領略到了什麼叫高貴的生活。他們此前從沒進過一戶需要在門口換拖鞋的人家,雖然換上的是很舊的革面拖鞋,但那也讓他們覺得搖身一變成了貴族青年似的。

  「水英媽」引領他們進入餐廳。餐廳二十來米,可供七八個人用餐的圓桌上鋪著白色的塑料桌布。椅面是皮的,椅背是雕邊的,窗臺有兩尺寬,雙層窗簾——裡層是半透亮鉤花的,外層是紫色天鵝絨的。

  「水英媽」說:「你們先坐,我一會兒就過來。」

  她說罷離去,將門掩上。

  德寶小聲說:「快,趁這會兒都別穿著拖鞋了,讓咱們下里巴人的腳充分享受享受地毯。」

  原來桌下有地毯。

  於是,三個青年都把腳直接放在地毯上,以近乎詩意的心情感覺著地毯的厚軟與溫暖。

  目光所見的一切,讓他們眼界大開。

  秉昆憂鬱地說:「進到這樣的房子裡,我的心情一點兒都不好。」

  他想到了光字片的家家戶戶,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鄭娟的家和比光字片更差的太平胡同裡的家家戶戶。

  德寶心理極不平衡地說:「這餐廳比我家還大。我曾經的希望就是撿漏和一個幹部人家的女兒結成夫妻,不久她父親平反了,官復原職了,幫我們小兩口有了這樣一個家。不像這麼大這麼好的也知足,時常以女婿的身份回到這樣一個岳父母的家,那是多麼愉快的事!可你們偏逼我倒插門插到了春燕家……」

  呂川起身走到壁爐那兒,欣賞檯面上的俄式座鐘,鐘裡有只銅小鳥,隨著鐘擺不停地點頭。

  他接著德寶的話說:「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你就別想那好事兒了。保爾與冬妮婭又怎麼樣?後來不還是分道揚鑣了嗎?何況你也不像保爾那麼對異性有吸引力。」

  秉昆反駁道:「我認為保爾與冬妮婭的遺憾完全是保爾造成的,他雖然有魅力,但也有性格方面的大問題。」

  突然別的房間裡傳過來說話聲,能聽出說話的一方是「水英媽」,另一方是個男人,估計是她丈夫,卻聽不清二人說話的內容。

  呂川溜到門口,將門推開一道縫,貼耳傾聽,並向秉昆與德寶招手。

  於是,他倆也湊過去偷聽。

  估計是「水英媽」丈夫的男人說:「他們動員我在『批林』運動中表態,說只要我表態好,保證下一批結合我。」

  「水英媽」問:「你怎麼說?」

  「我預料到他們會來動員我,早有思想準備。我的回答是,林彪一夥迫害過我,『批林』我當然有話說。但是要把林彪和什麼『大儒』結合起來批,這就遠遠超出了我的文化知識範圍和思想認識水平。」

  「讓他們碰了個軟釘子,我支持。什麼『批林批孔』,明明是別有用心。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你呀,我也得批評你幾句,可以讓他們碰軟釘子,但沒必要一見面就針鋒相對,何必表現出那麼強烈的反感嘛!你在外邊對他們說的那些話槐姐都告訴我了,怎麼能連『滾』字也說出口了呢?那不好,太情緒化了。」

  「一想到他們在批鬥會上踢斷你三根肋骨,我見了他們就心裡冒火,七竅生煙!」

  「那也要克制,缺乏克制能力是政治不成熟的表現。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因為我在軍工項目方面還能繼續發揮作用,北京有人保我,你家三位抗日烈士,你我的歷史又都紅得毫無雜色,咱們今天還能住在這裡嗎?」

  「提醒你一句啊,一會兒別在餐桌上聊政治,一句都別聊。」

  「這個我懂,不勞你提醒,你管嚴自己的嘴就好。」

  ……

  「水英媽」介紹說,槐姐是她在農村老家的堂妹。他們的兒子也下鄉了,因為老伴行動不便,就請槐姐來照顧。槐姐做了一桌子川菜,樣樣好吃。

  「水英媽」老伴姓馬,她讓秉昆們稱他老馬就行。他們當然都不會大大咧咧地稱他「老馬」,各以自己父母的年齡來論,稱他「馬叔叔」或「馬伯伯」。

  老馬一眼就認出了秉昆,說一直想把秉昆請到家裡來當面致謝。他的腿再過兩個來月就可以柱拐行走了。

  「水英媽」對呂川和德寶說,如果只請秉昆一個人來,擔心被別人知道了說閒話,比如拉攏青年工人什麼的。她說她倒不怕,但是討厭那些。她還說並不是多麼喜歡念社論,更願意的事還是在法庭上莊嚴地宣讀判決書。組織全廠人學習社論是她的分內工作,而她要求自己必須認真工作。她向呂川和德寶做了自我批評,她那次心裡有火沒處發,開會前外地的兩名外調人員找到了廠裡,逼著她按他們的口徑寫一份外調材料,她當然不從,結果雙方都拍了桌子。

  呂川和德寶兩個也紅著臉惶惶然地做了檢討,保證以後開全廠大會時再也不遲到了,特別是在她念什麼的時候。吃著人家的菜,喝著人家的紅酒,腳在桌子底下享受著人家的地毯,他倆都認為那麼一種良好態度是必須的。

  老馬說,年輕人關心國家大事確實好,大批判文章另當別論。從每年的「元旦社論」中,思想敏感的青年可以捕捉到某些關於國家形勢的信息,那對於自己清醒地看待時局有益。不感興趣,不參加學習,不獨立思考,就會在政治上成為庸人。不分年齡的政治庸人都是可悲的,容易被利用。

  「水英媽「打斷他的話,說他扯遠了。為了讓氣氛輕鬆點兒,她講起了三個青年咒她的事。

  老馬聽得哈哈大笑,承認自己也經常心裡暗咒她,因為她總是三娘教子般教導他該怎樣不該怎樣。不過他又強調,她畢竟是自己的妻子加同志,他絕不忍心像他們似的希望將她置於死地而後快;他對她的最惡毒的咒願,無非就是希望她哪一天禍從口出,被押解到哪裡去接受改造了……

  「水英媽」佯怒道:「咱倆可是一根線上拴的兩隻螞蚱,那你也沒什麼好果子吃!」

  他卻笑道:「我與你劃清界限,不就將那根線剪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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