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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他當然明白有人在整自己,讓他領教領教在更加艱苦的環境中,形單影隻的孤獨是一種什麼滋味。

  到貴州後,他被分在了周志剛的班裡。這個班全是東北軍團的老建築工人,幾乎個個目不識丁,沉默寡言,還都是倔脾氣。他們經驗豐富,勞動時遇到某些意外情況,不必到處找技術員工程師,更不會停工等待領導的什麼指示,往往憑大家的經驗一商議,就能將問題及時解決了。那些倔脾氣的東北農民和「闖關東」闖到東北去的山東農民,脫胎換骨成了沉默寡言的工人,如果不是周志剛那麼一個忍辱負重、團結工友的班長率領著,別人還真不好帶。

  郭誠很快就嘗到了孤獨的滋味。在四川時他是「青年突擊隊」的,一下子與這些半老不老的倔人編在一個班,太不適應,所以只能以自覺的孤獨來對抗人際關係造成的孤獨。

  班長周志剛看在眼裡,自然主動地經常接近他,試探著找些他喜歡聊自己也能聊幾句的話題,為他補鞋,編草鞋送給他,有空兒還陪他下棋。

  周志剛自幼經過名師指點,那位名師便是他的父親。他父親雖也是農民,卻有幸讀過四年私塾,不但能背些「四書五經」,還被善弈的私塾先生培養成了方圓百里無對手的民間棋王。周志剛下棋並未成癮,有那下棋的工夫,他寧肯閑坐會兒,發發呆,享受地吸支煙。下棋要動腦子,他不願費那份腦子。

  下棋使郭誠有了班裡的第一個朋友。

  元旦聯歡會前,周志剛讓他少幹兩天活,準備準備,代表班裡出個節目。

  他問:「就我一個?」

  周志剛說:「咱們班的工友,哪個能上臺演節目呢?唱不能唱,跳不能跳,逗也不會逗,沒法集體上臺嘛!你不代表,誰還能代表呢?」

  郭誠為難了,推託說:「可我也是個沒有文藝細胞的人啊!」

  周志剛鼓勵道:「在四川時,我聽說你愛寫詩,還喜歡朗誦。你就來首詩吧,但別朗誦什麼詩人的詩,誰知道哪一個詩人現在被劃在哪條線上了呢?那會惹出麻煩的。再說朗誦別人的詩也沒多大意思,得朗誦你自己寫的,要不我憑什麼給你兩天假呢?你必須代表咱們班在聯歡會上露一手,就這麼定了。」

  周志剛沒有失望,郭誠在聯歡會上確確實實露了一手,他聲情並茂地朗誦了一首長詩《工友》。

  來自五湖四海的「三線」工人們雖然普遍對詩不感興趣,但是在一九七三年元旦,在貴州深山裡,在佈置成聯歡會場的潮濕山洞,許多人聽《工友》聽得熱淚盈眶。

  郭誠在新的環境裡一夜成名。

  隨後,新領導找到了周志剛,向他瞭解郭誠的表現。他當然逮著那麼個機會就充分利用,將郭誠實打實地誇了一番。在他看來,郭誠確實是個好青年,一名好工人,除了自命不凡,再沒什麼別的缺點。即使自命不凡的毛病,到貴州後也快改沒了。周志剛已經開始喜歡郭誠了。

  新領導坦率地說,打算將郭誠調到《工地快報》當記者,但還需觀察考驗他一個時期,要求談話內容保密。

  幾天後在工地休息時,郭誠悄悄問周志剛:「班長,你成心想要讓我快點兒出名,是吧?」

  周志剛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一邊說:「你明明是個有特長的青年嘛,不能長期埋沒在咱們班。」

  郭誠又問:「班長,我早就看出你有解不開的心事了,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周志剛說:「你不能。是人都有心事,以後別問了。」

  郭誠點點頭,緊接著說:「最後一個問題——那事,你為什麼不透露給我呢?」

  周志剛看他一眼,明白了他問的是什麼事,低聲且嚴肅地說:「領導要求保密,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可千萬別四處打聽,對你不好。」

  一個星期天,當周志剛求郭誠代筆給大兒子秉義寫封信時,郭誠備覺榮幸,放下正在洗著的衣服趕過來。

  他嬉皮笑臉地說:「班長,我不管替誰寫家信、寫情書、寫檢查、寫入黨申請書、思想彙報什麼的,一向不是無償的。我不是貪小便宜,圖的是享受一份飄飄然的好感覺。」

  周志剛就掏出包「大前門」煙塞他兜裡了。

  他卻得寸進尺地說:「別人一包就行,你得兩包。」

  周志剛不高興了,冷下臉說:「小郭子,這你可得給我說清楚。怎麼別人一包就行,到我這兒就得兩包了?」

  郭誠一本正經地說:「班長你是誰呀?你是連續多年的各級勞模,別人與你比不了。你又是班長,你求我寫封家信居然給我兩包煙,那我說起來什麼感覺?你要是也只給我一包,說起來不就稀鬆平常了?我要是非將一包說成兩包,那不是說謊嗎?你和別人不一樣嘛,不能一概而論。也算我求你了,快去再買一包吧,班長大人!」

  「你這個小郭子呀,真是拿你沒治!」周志剛無奈,只得又去買了包「大前門」。

  待周志剛講完女兒的事,接著講完家人出於怎樣的顧慮不把女兒的地址告訴他,以及他對女兒的感情變化,郭誠嘬起牙花子來。

  周志剛失望地問:「怎麼,連你也覺得不好寫嗎?」

  郭誠說:「不是不是!這封信可太有寫頭了,對我的水平具有挑戰性。我得找個不被打擾的地方去寫,兩小時後咱們見。」

  說罷,他將周志剛推走了。

  兩小時後,郭誠不知在何處將四頁紙的一封長信寫完了。他帶著信封膠水來見周志剛,神情凝重地說:「班長,這封信我不能在帳篷裡念給你聽,帳篷裡人太多。」

  周志剛點頭稱是。

  於是二人找了一處僻靜的地方,各自坐在小溪旁光溜溜的大石頭上。背後是一片野竹林,前邊不遠處,山泉從一道石縫間無聲地流淌下來。

  郭誠替周志剛點燃一支煙,之後慢聲細語地念起信來。

  待他念完,抬頭一看,見老「三線」工人周志剛淚流滿面。

  他也鼻子一酸,仰面朝天地說:「好信呀好信,我郭誠寫信的水平從沒發揮得如此淋漓盡致,估計以後再也寫不出這麼感人的家信了。」

  在北大荒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某師當上了師部教育處幹事的周秉義收到那封信後,並沒立即回信。他當然也認為那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信寫得很有水平,但那些讓父親老淚橫流的話語,竟沒怎麼打動他。因為不是父親那筆劃笨拙的字所寫的信,他有種看什麼人作品原稿的感覺。父親寫給他的信中總夾雜著錯別字,塗塗改改,這封信卻一個錯別字也沒有,標點符號用得規範,每一頁都乾乾淨淨,像是由草稿謄抄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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