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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那秀才叫郭誠,是工人業餘大批判組的筆桿子,自命不凡,也很愛端架子。領導命他寫報告,也得好煙好菜供著。他那種恃才自傲,幾次將要被轉成脫產的專業筆桿子,都因為有人強烈反對而沒轉成。據說,有那看不慣他自命不凡的樣子的領導,對他做出了這樣的指示

  不妨利用,不得重用。此話傳到了他耳朵裡,他當時正在下棋,一邊看著棋盤尋思棋步,一邊以根本不當一回事的輕蔑口吻回應說:「利用人的人是因為自己沒能耐,沒能耐的人就沒志氣,有志氣的話以後別再利用我。」

  就說了這麼三句話,他說一句頓一秒鐘。三句話說完,依舊全神貫注地下棋,仿佛那事兒已如一陣耳旁風過去了。而且,他將那盤棋贏了。

  後來,曾做過指示的那位領導照樣好煙好菜地供著他。

  不好煙好菜地供著怎麼辦呢?他寫出的報告,即使由領導的嘴來念,工人們也很愛聽,還時時報以掌聲,還都能聽得出來是他寫的。這後一點,委實令有的領導羞慚又光火。

  有的領導教導脫產的專業筆桿子們:「研究研究他怎麼寫的,研究明白了,也改改你們的文風。」

  那些專業筆桿子不無醋意地問:「是讓我們向他學習的意思唄?」

  領導訓斥道:「我說學習二字了嗎?他是業餘的,你們是專業的,我會讓你們學習他嗎?我是豬腦子嗎?我說的是讓你們研究研究他怎麼寫的,發現點兒訣竅。如此而已,僅此而已!」

  那些專業筆桿子便聚在一起,認認真真地研究郭誠代筆所寫的一份份報告,深入分析,展開討論,最後只發現了一條所謂訣竅,那就是郭誠善於往一套套假大空的行文間不顯山露水地塞進自己的「私貨」。比如,他在「工人同志們」前邊並不像有的專業筆桿子那樣寫上「親愛的」三個字,而是在「工人同志們」五個字下邊標上黑點,後邊加括弧,括弧內強調「響亮的語音」——接下來呢,他居然重複一句:「我親愛的工人兄弟們」……

  「你看他,『工人同志們』後邊不用冒號,卻用感嘆號!緊接著這一句『我親愛的工人兄弟們』倒也不能說完全多餘,但明明用在前的感嘆號應該用在這裡嘛,他卻偏不用在這裡,這裡反而用的是冒號,顯然小學時期沒學好標點符號怎麼用嘛。我要是當初也為領導這麼寫報告,估計是進不了咱們這個專業班子的。」

  「是啊是啊,第二句他也只不過多加了一個『我』字嘛!」

  「這兒,這兒,你們看這兒——『艱苦的環境算不了什麼——只有在艱苦環境的外邊站著說話不嫌腰疼的人才會這麼說!而我要說的是,艱苦的環境真是讓你們大吃苦頭了,但你們硬是挺過來了!』——缺了幾句什麼吧?」

  「在黨中央的深切關懷下,在無產階級革命思想的光輝指導下——這麼重要的一些報告常用語、關鍵詞,他小子根本一句沒寫!」

  「我看他是不屑於寫!就他這種政治思想水平,怎麼能進咱們這個專業的寫作班子呢?別人都不反對了,我也要反對到底,他做夢去吧!」

  專業的筆桿子們憤憤不平,研討變成了批判。

  只一味批判也不是個事兒呀,沒法向領導彙報啊,於是胡亂湊了幾條「研究成果」應付領導。領導對他們最終有所發現頗為滿意,決定一份大領導將要在某次職工大會上所做的鼓勁兒報告由他們集體完成。

  他們一個個受寵若驚,也一個個心裡沒譜了。

  領導要求他們改改文風,也將報告寫得讓工人愛聽點兒,不改明擺著不行。但他們寫正規報告早已寫慣了,一時不容易改成郭誠那樣的文風。如果像郭誠那樣刻意少用正規報告中的常用語、關鍵詞,且不論別人的看法,在他們自己的頭腦中,就首先受到各自認為正確的政治思想的堅決阻擊了。

  他們也只能照貓畫虎地模仿著寫,硬與自己輕車熟路的習慣寫法作對地寫。改了又改,終於完成了任務。

  小領導過目後挺滿意,胸有成竹地說:「看來,以後他郭誠連一點兒能被利用的價值也沒有了。可悲,就那麼一點兒能被正當利用的價值,自己不知道珍惜,不識抬舉,不夾緊了尾巴乖乖地被利用,反而動不動就擺架子,要好煙好菜地供著。你們可以放出風去,就說我說的,讓他永遠死心塌地當工人吧,他再也沒有從工地上請到這裡來的時候了!」

  領導如同一位主宰命運的神靈,似乎他的話一句句都是命運之釘,剛一說完,郭誠便被牢牢地釘在命運之柱上了。

  專職筆桿子們愛聽啊,聽了解氣!當然也都很樂於充當傳旨的神僕。

  那次郭誠在看別人下棋,聽了仿佛沒聽到,繼續為一方支著:「馬換炮!還猶豫個什麼勁兒?過河卒子乾脆不要了,車吃相,將一步,另一車再將!」

  在他支著下,這一方扭轉敗局,下了盤和棋。

  他這才拍著傳旨者的肩,笑道:「勞您大駕了啊,可惜我沒小費給您,盡義務吧。轉告親愛的領導同志,感謝他以往的多次抬愛,我也不願意沒完沒了地被利用啊。當工人光榮,勞動增強體魄,艱苦磨煉意志,工人之間的友誼更可靠。我是工人的後代,對工人階級有深厚的感情,所以從沒覺得當工人有多麼可怕。」

  那神僕聽得眨巴著眼睛一愣一愣。

  郭誠則坐下與人在棋盤上廝殺起來。他喜歡下棋,下得不錯。

  幾天後召開工區聯合大會,大領導在臺上慷慨激昂,工人們在台下不是報以熱烈掌聲,而是發出陣陣哄笑。他們聽出來了——第一,不是郭誠寫的;第二,是模仿郭誠的文風寫的;第三,模仿得不怎麼樣,缺乏真情實感。

  會後,大領導極為不說。

  將要調往貴州的「大三線」建築工人中,就郭誠一人是河北軍團的。基層幹部怕他想不開,鬧出什麼不良的事件來,哄他說:「此次單獨把你一個河北的調到貴州去,是作為特殊人才支援貴州的。你是有文化的工人,又年輕,那邊希望調去幾個你這樣的。領導捨不得,但得發揚風格,你千萬別產生什麼不對頭的情緒。」

  這次,他沒那麼多明嘲暗諷帶刺的話了,只淡淡地說了兩個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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