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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他猜測得不錯,郭誠確實寫了草稿,字斟句酌地改了一遍,才認認真真抄成此信。

  周秉義沒怎麼被打動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對於妹妹周蓉的所作所為,他根本就談不上什麼原諒不原諒,並不像父親似的有一個心理轉變的過程。他起初也震驚,可是收到妹妹從貴州寄給他的自白長信後,他理解了。當時,他讀妹妹那一封長信時倒是被感動得淚流不止。妹妹的信讓他確信,她絕不是一時衝動才那麼決定的,也不是為了體驗什麼「小布爾喬亞」式的浪漫情調,更不是為了尋求心理刺激好玩,她是要踐行自己那種愛情至上主義,無怨無悔地踐行。

  「哥哥,親愛的哥哥,你是全家最明白我的人啊!你知道的,我是你有信仰的妹妹呀!沒有信仰我就會像一隻被扯掉了頭的蜻蜓,可是……我也只有信仰愛情了!除了愛情……」妹妹信中這一段話,秉義當時沒太看明白,也不能說完全不明白,意思一看就明白,只不過他自己無法斷定省略號省略了些什麼字。好在他從團裡調到了師裡,離郝冬梅當知青那個農場近了。從郝冬梅所住的村子到農場場部才十幾裡,從農場場部到他那個師的師部二十幾裡,在公路邊經常可以搭上本師的過往卡車。

  於是,他倆見面頻繁了。不論哪一方,只要想見到對方,除了大雪阻路的日子,每個星期日都可以見到。

  周秉義見到郝冬梅時,將妹妹的長信給她看了。

  郝冬梅在周蓉的信上,確切地說是在「可是」後邊執筆加上了「現在」兩個字;又在「除了愛情」後邊,加上了「還叫我相信什麼」一句話。

  如此一來,就能念通順了。

  周秉義劃根火柴將妹妹的信燒成了灰炵。

  他說:「那我這個哥哥,也只有祝福自己的妹妹了,但願她所信仰的那種愛情,能夠對得起她的一片真摯。」

  郝冬梅說:「對得起對不起,誰都無法替她打包票,但是再真誠的愛情,那也得以起碼的物質基礎作為保障,是不是?」

  周秉義低頭沉默片刻,決定地說:「以後我每月給她寄去十元錢。我才三十二元工資,也只能給她寄十元。」

  他長歎一口氣,抬頭望著窗外。他和處長同一間辦公室,處長是現役,回湖北探家去了。辦公室在師部大樓的二層,正值深秋,遠山上霜後的紅葉紅似火。

  郝冬梅也將目光望向了窗外,沉思著低聲說:「她是你妹妹,便是我的妹妹。你知道的,我倆曾處得像親姐妹似的,以後我也要每月給她寄五元錢,不許你反對。如果兩個人的愛情正經受嚴峻考驗,親人們是有義務呵護它的。即使真愛,也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麼堅韌,恰恰相反,往往也是非常脆弱的,甚至可能比雌雄鳥獸之間那種相依為命的關係還脆弱。因為動物之間的愛情是不附麗任何想像的,也是不寄託任何希望的,所以它們之間的雌雄之愛沒什麼失望可言。而人會對愛情附麗太多的想像,寄託太多的希望,越是一方付出很大的代價去追求的愛情,越容易導致後來感到很大的失望。如果咱倆不及時幫助你妹妹,只怕她的愛情結局會被我們不幸言中。」

  秉義專注地聽完冬梅的一番話,站了起來,也將她從椅子上輕輕拉了起來。

  他看著她的眼睛問:「你的話也是說給我聽的嗎?」

  「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她嘴角微微一動,臉上浮現出心心相印的淺笑,情不自禁地偎在他懷裡,手臂輕柔地摟住了他的腰,耳鬢廝磨臉貼著臉了。

  他深情地說:「愛情不可能不附麗著想像與希望,但我對我們的愛情的想像和希望控制在極其現實的範圍以內,所以你放心,我是不會對我們的愛情失望的。」

  她說:「我也是的,所以你也要放心。」

  周秉義看了父親求人代筆寫的信,兩天后的星期日帶著信去找冬梅。

  郝冬梅看過信後,感歎地說:「寫得真好,看得我心裡一陣一陣地難受,也不知爸是求什麼人寫的。這封信不許燒,值得保留。」

  自從下鄉後,她不再叫周志剛「叔」,自然而然地叫「爸」了,但周志剛還沒聽到她對自己叫過「爸」。

  秉義說:「那就由你保存。」

  冬梅問:「你回信了嗎?」

  秉義搖頭道:「沒有。不知該怎麼回,所以要聽聽你的看法。」

  他將自己內心的顧慮說了出來,父親如此小題大做又迫不及待地向自己要妹妹的地址,讓他覺得父親仍耿耿于懷地怨恨著妹妹,一旦有了地址,父親將會親自去討伐。

  冬梅譴責道:「你怎麼能這麼猜測自己的父親呢?不但你,你弟和你媽都知道你妹的地址,想給你妹寫封信就可以給你妹寫封信,連我這個未來的嫂子也有她的地址,能和她經常通信。就咱爸至今還沒你妹的地址,如果不是你或你弟在寫給他的信中捎帶告訴他你妹的情況,他對你妹的情況就一無所知啊!這對一位父親太不公平了吧?他到了求人寫信向你要你妹地址的可憐地步,證明他對你妹的思念正如信中寫的那樣!你想嘛,別人寫完這封信能不念給他聽嗎?肯定是要念給他聽的呀!如果他內心裡強烈又真實的念頭是要親自去『討伐』,聽完這麼一封真情飽滿的信,僅僅為的是能從你這兒騙去周蓉的地址,那豈不是太虛偽太可怕了嗎?咱爸是那麼老謀深算的人嗎?咱爸什麼時候言行不一過?只有無恥的政客和文痞才耍這種卑鄙的伎倆!而你,我親愛的人,你又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複雜了?連自己父親的真情表白都胡亂猜測起來了?你的猜測明明是一個兒子對父親的嚴重侮辱嘛,連我都不答應!我代表咱爸向你提出強烈抗議!」

  冬梅的一番譴責讓秉義面紅耳赤羞愧難當,連說:「你批評得對,我錯了錯了,我也不是……其實我只不過就是有那麼點兒……」

  已是一月下旬,二人都覺得事不宜遲,怕寫信父親不能及時收到——從北大荒到貴州山區,太遠了啊。特別是,在一頭一尾兩個地區將一封信壓住三四天是司空見慣之事。二人決定趕到縣城去發電報,而且要發加急的。

  離開郵局沒走多遠,秉義說只發一封加急電報還是不放心,拉著冬梅手跑回郵局去又發了一封。

  二月八日,周志剛同時收到了兩封加急電報,讓他有時間為去看女兒做些必要的準備。

  郭誠對周志剛去看女兒的事特上心,如同周蓉與自己有特殊關係似的。他在正月初二那天為班長聯繫好了一名運生產物資的卡車司機,人家承諾可以讓周志剛坐在駕駛室裡。但初二那天工地出現了特殊情況,全班工人苦幹到晚上九點多才下班,一個個泥猴兒似的回到帳篷裡快十點了。在由工兵們爆破炸出的山洞裡,先由其他班工人進行一番清理,將鬆動的石塊撬下,將尖銳凸出的石頭鑿平。之後,周志剛那個瓦工班才接續進入山洞,用石塊和磚砌平兩側,用水泥封頂。封頂時,洞頂滴水不止,水泥根本掛不住。周志剛和工友們認為,山都掏空了,那水不可能是地下水,只不過是山體上部有積水層而已,徹底解決的辦法唯有自下而上打通積水層,讓積水完全泄光。大家議決了就幹,那也是他這個班一貫的作風。他們借了幾把粗電鑽,自下而上鑽了多處泄水孔。這下不得了,水柱像擰開的高壓噴水槍似的直泄而下,泄塌了一片洞頂。洞頂一出塌方更不得了,仿佛有一大游泳池的水迸泄下來,將水泥攪拌機都沖倒了,周志剛和郭誠等幾名工友被一直沖到了洞口。洞頂滴水問題倒是解決了,洞內卻變得一片狼藉。接替他們的下一個班工人們不幹了,指責他們搞出了事故,人家那班長還把工地值班領導連同工程質量監督員一塊兒找來了。

  領導首先問周志剛:「都傷著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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