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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然而,周志剛還是做了嚴重違反紀律的事——他偷偷委託一個農民朋友在三十兒那天買了竹簍裡那五斤臘肉。他與對方交往已有兩三年,從骨縫裡都確信對方絕不會坑害他。「大三線」單位對於國營商店同樣不放心,職工食堂的糧食、蔬菜乃至醬醋之類調料基本上是特供的,定期一卡車一卡車從山外運進山裡,負責押運的往往是荷槍實彈的士兵。

  周志剛作為工人班長敢冒受處分的危險,並不意味著他是一名漠視紀律的工人。依他想來,自己畢竟是將一背簍東西背出山去,而不是從山外背入山裡,即使以紀律來論,錯誤的性質那也是不同的。非要處分他的話,程度也或許較輕。何況,他不是從一處工地帶往另一外工地,而只不過是要帶給自己的親生女兒。

  至於二十斤麵粉,那沒什麼問題,是他用春節前省下的飯票從食堂買的。在貴州,麵粉較少見,幾乎只有「大三線」工人的食堂才有。因為許多工人是從東北等地來到貴州的,吃不慣當地產的雙季大米,那種糙米將不少工人的胃吃傷了,麵粉意味著是對他們健康的一種保障性特殊待遇。

  周志剛考慮到女兒周蓉肯定也吃不慣糙米,怕她把胃吃傷。女兒自幼胃就不好,這他是知道的。二十斤麵粉雖然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但若能在女兒胃病犯了的時候可以做兩頓疙瘩湯喝,也值得自己受一次累啊!

  肥皂和膠鞋是發的。肥皂三個月一塊,膠鞋每年一雙。他經常主動打掃公共浴池,一方面是為了保持「模範工人」的光榮稱號,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有機會將別人棄之不用的肥皂「尾巴」收集起來,操成大大小小的肥皂球自己留用,那樣他每年可省下兩三塊肥皂,以前是探家時帶回去給家裡用。「大三線」工人最費的是鞋,一雙發下來的新鞋穿在腳上,往往不出三個月就被工地的碎石路磨爛了。工人們曾鬧著要求每年多發一雙膠鞋,他們的要求也被逐級向上反映過,但上級最終的答覆是國家正處在經濟困難時期,已經儘量對「大三線」工人做出保障了,過高的要求只有等國家經濟形勢好轉以後再予以考慮,於是不了了之。

  周志剛居然連膠鞋也能隔一年就省下一雙——他不僅學會了補鞋,而且還跟農民學會了編草鞋。實際上工人們並不將農民叫農民,而叫山民,儘管他們確實是居住在深山裡,靠耕種貧瘠的小塊土地為生的農民。他們的可耕種土地少得可憐,每當撬落山坡上的大石頭,就往石頭窩裡撒一把菜種。有北方平原地區農村生活經歷的工人們,一回憶起老家那一望無際的廣袤土地,就對貴州當地山民內心裡充滿了同情和憐憫。後者所過的普遍的貧窮生活,也使工人們總覺自己作為領導階級,實在是太對不起他們了。工人們對於貧窮有了全新的認識,因為較之於山民們的貧窮,他們自己的貧窮經歷和家庭所面臨的城市裡的貧窮現狀,簡直就不值一提了。

  他們都是走南闖北的人,見過了種種貧窮現象,但冬季初入貴州山裡時,從卡車上見一個又一個村子裡跑出些三四歲到十來歲衣不遮體的男孩女孩,委實大為驚駭!驚駭甫過是心痛,不少工人一路流淚,卡車再路過村子時,不忍複見那情形,便轉身背對車兩旁了。那些孩子跑出村子只不過是圍住卡車討吃的,一個個面黃肌瘦骨形凸現,工人們便將自己充饑的乾糧一番番從車上大彎著腰遞在孩子們的小手裡,幾乎沒有人從車上拋過乾糧,都是手遞手地給予。孩子們一手接過一塊乾糧大口吃著,另一隻手還直伸著默默討要。破衣爛衫的大人們佇立在家門口遠遠地望著,已有先頭進山負責安全保衛的人們逐村勸告過他們,卡車途經時不得靠近。那些山民們都極其老實,便絕不靠近,僅允許自己的孩子們乞討。他們的家,說是某種善於搭窩的高等動物的巢穴也毫不誇張。

  貴州深山裡山民們的貧窮狀況,讓許許多多初入山區的「三線」工人受到了震撼。

  當他們自身帶的乾糧沿途給完了,便開始翻找車上有沒有可吃的東西。有些車上有麵包、餅乾、水果罐頭和肉罐頭,是工地職工商店的採購員隨車採購的。於是,一些新調來的工人便從車上給孩子們拿那些更高級的食品。

  採購員們當然要干涉。

  工人們當然不理那一套。

  於是雙方在車上發生肢體衝突。

  周志剛所在的卡車便發生了這種事。

  當時,車上的採購員情急之下,居然拔出槍來對空放了一槍——極個別的採購員是特許佩槍的,因為他們往往隨身攜帶大筆現金,經常不得不與形形色色好壞莫辨的人同搭一車,或獨自走一段山路。「大三線」大軍初入山區時,山區的夜裡每聞狼嚎。

  槍聲才使意氣用事的工人們安靜了下來。

  採購員揮舞著握槍的手大吼:「就你們他媽的是人嗎?就你們的心是肉長的?我的心就是石頭心秤砣心啊?東西沒了我回去怎麼交代?你們他媽的替我想過嗎?」

  是啊,也不能完全不替人家採購員想一想。

  作為老工人的周志剛向司機建議,再要路過村子時,乾脆加快車速開過去為好,那樣卡車不至於再被一些可憐的孩子圍住,車上也不會再起衝突了。

  司機是個小夥子,他覺得周志剛的建議有道理。

  正因為他聽了周志剛的建議,不幸發生了——那輛卡車經過下一個村子時,軋死了一個少年。當那少年的父親,一個有著一張黧黑的瘦臉、破衣裳裹著麻杆似的身子的中年男子,橫托著自己十二三歲的兒子的遺體呆站在車頭前邊時,「大三線」老工人周志剛頭腦頓時一片空白。那時山裡的世界對於他來說萬籟俱寂,靜得不可思議。

  那父親並不看卡車上的人。他低著頭,只一動不動地看著兒子的屍體,兒子的嘴角不斷往地上滴著血。

  卡車上所有的工人都呆如石人。

  路邊的孩子們也一個個呆如小石人。

  司機從駕駛室出來了,連看都沒看那父親一眼,卻朝車上嚷嚷:「誰讓我開快車的?誰讓我開快車的?」

  周志剛這才緩過神,小聲說:「我。」

  司機指著他吼:「你他媽給我下來!」

  周志剛順從地跳下了車。

  小夥子司機一拳將他擊倒於地,接著一腳又一腳狠踢他。

  幸而這時從後邊開來一輛吉普車,車上下來了一名軍官和一位幹部。

  當卡車繼續向前開時,周志剛聽到車上有人放聲大哭——車上不全是男人,還有一名要前往山裡職工醫院報到的女護士……

  周志剛是去年十一月中旬從四川調到貴州來的。那次從四川調來了一千五六百名建築工人。

  臨行,領導在歡送會上說:「把你們調往貴州,不僅因為四川這邊的建築工程已經提前出色地完成了,還因為你們都是建設『大三線』的優秀的老工人!你們的平均年齡四十歲以上,工作經驗豐富,都是吃苦耐勞的工人,好樣的工人!而且,你們也是最聽党的話的工人!現在,貴州需要你們!黨命令你們去往貴州,在那裡繼續發揮你們的榜樣作用!有沒有怕那邊的生活更艱苦不願去的呀?」

  一千五六百條嗓子震耳欲聾地喊:

  「沒有!」

  「沒有!!」

  「沒有!!!」

  剛會過餐,解讒地飽飽吃過大塊大塊的肉,還有四川當地醇烈的白酒喝,一千五六百名工人的底氣個個都很足。

  在他們中,最情願從四川調往貴州的便是周志剛。他們確實都是些好工人,也確實如領導所說的那樣,貴州的「大三線」建設急需他們這些優秀工人。實際上,四川的「大三線」工人已鬧過事了,穩定局面當然同樣是軍管起了關鍵性作用。貴州的返省工潮發生在「九一三」事件後,這引起北京方面的高度重視。他們這樣一些「大三線」工人軍團中的老兵,沒有捲入在四川早先發生過的同樣性質的工潮中,被認為表現良好,於是領導希望他們能在貴州的「大三線」工人中起凝聚作用。從四川到貴州,對於別人來說這種調動無所謂,周志剛卻是夢寐以求,甚至有種喜從天降的感覺。

  因為他與女兒離得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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