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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上部 第十章

  在三個兒女之間,周母最看重的是長子秉義,周志剛內心裡則更愛女兒周蓉,因為她最善於討他歡心。

  冬季的貴州也冷極了,許多地方春節前下了雪,正月初三那日山頭仍白著。大西南下的雪一向都如床單般薄薄的一層,太陽一出來,幾個小時就會化得一乾二淨。然而貴州深山裡的人們,這一年已經六七天沒見著太陽的臉了。

  陰沉的天氣使那種濕冷更加惱人,仿佛血管裡流的不是溫熱的血,而是即將結冰的冰水,從裡往外感到冷。整個人泡在熱水裡似乎也暖和不過來,穿得再厚蓋幾床被子也還是冷。

  正月初三上午又下起了冷雨,貴州像要停止季節變化,一直那麼陰冷下去了。

  所謂深山裡的人們,不僅指這裡幾戶那裡幾戶的小村裡的農民(在東北,那麼小的村不叫村而叫屯;在貴州山區,那麼小的村比比皆是),也指進行「大三線」建設的來自東北三省和河北、山東等省的國防工業大軍與建築大軍。

  「大三線」建設仍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文革」初期亂了一兩年,二三十萬人馬也曾因為誰更革命分成了幾大「造反派」組織,但自從實行軍管,特別是成立了以「大西南的春雷」為紅色代稱的省革命委員會之後,誓不兩立的局面逐步得到了控制。

  當然,免不了要宣佈一些人為「反革命分子」「破壞『大三線』建設」的階級敵人,於是逮捕了不少人,判刑了不少人。

  這麼多人一下子開進了貴州的深山老林,一切生產生活的物資保障、服務保障都給貴州帶來了巨大壓力,僅靠本省之力根本不可能解決,所以貴州與國務院專設了一條保障暢通的紅色電話專線。那些人大多隸屬於航天工程、武器製造、軍事通信三大系統。用現在的說法,他們是當年中國工人階級中最能代表先進生產力的那一部分工人,也可以說是中國工人階級中的「特種部隊」「精銳部隊」。此外,還有占總人數三分之一左右的建築工人大軍,他們也是從各省抽調的「精銳部隊」,東北籍的建築工人最多。這是因為東北最先成為中國的重工業基地,東北建築工人們經過的大規模施工的歷練最早,經驗最豐富,最善於攻堅打硬仗。

  被逮捕的人中,十之七八是這樣一些工人「造反派」頭頭——他們抓住機會,發揮了自身前所未有的號召力,名曰為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而「造反」,實際上反來反去,最後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鬧著被調回本省而已。屈指算來,他們離開本省已近十年,時間短的也有五六年。許多人幾經輾轉,從陝西、甘肅、新疆再折向四川繼而來到貴州的深山裡。在哪一個省的生活都是異常艱苦,除了不必經歷槍林彈雨,其他方面的艱苦程度不亞於革命年代大軍團開創根據地的情形。進入貴州深山腹地以後,他們遭遇了多年輾轉最為艱苦的生活。他們身心疲憊,思親想家,巴望早點兒有人來替換他們,讓他們能趕快回家,重新過上以前那種每天下班後有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正常生活。他們畢竟不過是各行各業的工人,並不真的是軍隊的士兵,而且「大三線」建設畢竟難以讓他們產生抗日救亡般的光榮感。他們起初都是滿懷建設熱忱,但時間一長,艱苦的生活一年接一年似乎無休無止,難免就有怨言甚至怨氣了。他們以為,既然有人為了共同的想法帶頭,自己跟著那麼一鬧,興許很快就會鬧成功,早日與老父老母孩子老婆團圓了,卻不料將自己所推舉並擁護的「造反派」頭頭們推進了「反革命」的深淵。頭頭中自然有投機分子和野心家,他們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回家,甚至根本就不是為了回家,而是為了趁機當官,進而借著政治風向往上爬。

  政治的桃子再鮮再大,看上去再易於摘取,那也斷非每一個想摘的人都能稱心如意。投機之「機」屬￿玄機,瞬息萬變,尋常人難以掌握其中奧妙,常常是「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行」。有的人青雲直上,也是連自己都根本沒想到的。一進入角色,命運之舟也就只能任由大風大浪拋擲,自己根本駕馭不了。

  在波譎雲詭的時代中,投機須有大投機家的膽識與謀略,一些工人「造反派」頭頭中產生的投機者,連投機家都算不上,只不過是被半大不小的野心所支配的投機分子而已,哪裡具有大投機家們那種雄厚資本和經驗謀略呢?故軍隊一到,他們的下場都很可悲。

  工人們原本普遍以為,他們是共和國最有權利發發脾氣的人。作為別妻離子進行「大三線」建設的工人,他們都認為自己表達不滿有充分理由——也該有人來替換替換自己了嘛!勞苦功高的「領導階級」,連這麼一點兒起碼的權利都沒有嗎?但是解放軍一嚴厲,他們很快就明白,還是夾緊尾巴乖乖聽話的好。如若不然,他們的那些「頭頭」的下場,隨時可以是他們每一個人的下場。

  他們不得不開始接受一種新的思想教育——就整個階級而言,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就每一名具體工人而言,只不過就是普通勞動者。普通勞動者就得有普通勞動者的樣子!

  於是,他們都領會到——誰也別再挑頭鬧事,那樣做沒有好果子吃。局面平定以後,「抓革命,促生產」的中央精神得到繼續貫徹,生產競賽活動由黨員工人及工人勞模們倡導,又此起彼伏地開展起來。

  一九七三年春節,貴州「大三線」建築工人們並沒全都放假。山嶺深處,一些工程一日不停地繼續著——不完全是生產競賽,因為有的工程根本停不下來,一旦停下來國家損失巨大。許多工人享受的是,幹一天休一天的春節假期。

  初三上午十點多鐘,從山裡順著砂石路走下一名「2」字頭的工人。一身藍色帆布的工作服看上去已經濕透了,腳上的舊膠鞋泥汙不堪,兩腮黑茬茬的絡腮鬍子顯然已多日沒刮了。

  他是周秉昆的父親周志剛。

  周志剛頭戴一頂當地男人冬季普遍戴的卷簷氊帽,天氣實在太冷了可以將帽檐放下來護住耳朵。

  這一天雖然很冷,他卻走出了一身的汗,把放下的帽檐翻上去了。他背一隻大竹簍,裡邊裝著二十斤麵粉、五斤臘肉,還有幾塊肥皂、一包蠟燭、一雙新膠鞋。

  他要去看女兒,也就是周秉昆的姐姐周蓉。

  幾字頭是山裡農民對「大三線」工人的區別叫法,後者與家人或親友的通信地址只有「貴州」二字,其後是以數字為番號的信箱,有時最多加上地區名稱。他們的工作服上,也印著與通信地址一致的首位數字,為的是相互容易識別,便於管理。在當地農民們眼裡,「大三線」工人們都具有一種類似保密部隊士兵的神秘感,相反,對「大三線」建設實行軍管的穿軍服的真正部隊官兵們,在他們看來倒一點兒都不神秘了。自從實行軍管後,凡組織、煽動衝擊「大三線」工程工地或機關單位的行為,一律被宣佈為現行反革命行為,情節嚴重的帶頭者有可能被判處死刑。

  「九一三」事件後,那些有「大三線」工程的貴州大山裡的氣氛變得更加異乎尋常的疑重,這一點連農民們都感覺到了。安檢路卡站崗的士兵們的表情更加嚴肅,委託農民從集上買東西的工人也幾乎沒有了——那樣做的工人是嚴重違反紀律,因為很可能使階級敵人的破壞陰謀得逞。為提高廣大工人的警惕性,春節前各屬區都放映了電影《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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